“哪个?。。。。。。哦!红云啊!。。。。。。幺妹,不用担心伯母,老来的人了。。。。。。太远,我么得什么送你们,经常打电话听听你们的声音就高兴了。。。。。。″
这是我和远在四川成都的伯母每次通电话时的基本主要内容。
她又住院了,心脏不好,做过手术,又年过八旬,还腿脚不便。
现在是网络时代了,电话日渐稀疏,电话联系人也寥寥无几,很多亲人朋友都在电话里失联。而我与伯母的通话却从未间断,甚至这两年还显得频繁起来。
其实,我内心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在无可逃脱的中年人的麻木不仁中曰渐变得淡漠。“烂泥扶不上墙″的身子骨在一系列为健康而遥遥无期的寻觅中丧失了灵魂的热度。
每当我接到伯母给我打来的电话,我便在伯母无限温情的关怀和慈爱里照見自己的自私和虚伪来。
而我能回报什么给我尊敬的伯母呢?
这一生到此为止,我只見过伯母三次。前两次因年幼无知,大抵对伯母的记忆几乎为零。唯一深刻的是伯母走路一高一低的记忆怕也多半来自父母描述后的想象。第三次,也就是2021年4月,我才在成都得以真正見到阔别三十多年的伯母。陪伯母过了八十大寿(虚岁,实际是满79岁)的生曰。
然而,我于伯母,或者伯母于我,那都是至亲至爱的亲人!正如哥哥(伯母的儿子)所言:血浓于水。尽管,伯母并不跟我姓石。
伯父远在离故乡二百多公里的惠水县城教书,伯母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而我对伯母根深蒂固的感情却源自于童年及四个孩子对母爱的渴望和期盼。
那一段罹难的岁月,母亲的逝去让生活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毫无温度。
每年的冬天,当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吹遍全世界的时候,我们四姐弟总能按时收到伯母从远方寄来的包裹。
那是多么让人激动而兴高彩烈的事情啊!我们四个人总是七手八脚、迫不急待地折着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叽叽喳喳像群欢腾的小鸟一样嚷过不停。
“这是我的!。。。。。。″小弟抓着一件黑色的时尚皮衣欢欣跳跃起来嚷道。
“得了吧!这衣服比你还高。。。。。″大弟一把抢过来在小弟眼前抖了抖说。
然后,他故作严肃的样子自顾自把衣往自己身上穿了。酷酷的样子。
“哇。。。。。。″不甘示弱的小弟見状便大哭起来。
而我是完全与世无争的,因为我是老大,又是个女儿,伯母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亲自裁剪做一件外套,买两件毛衣。堂哥穿短而又还很半新的旧衣服多半只适合大弟穿。小弟则只能望衣兴叹,不知掉了多少回眼泪呢!妹妹很乖,就算没有她的份,她也乐得屁颠屁颠的满心期待着自己长了个头,明年便可以穿姐姐的毛衣。
直到如今,当大弟一聊到伯母,他的眼前便闪电一样飘过一件油光黑亮的大皮风衣来,难免又啧啧地神往一番。因为,那件皮风衣不光让他在班上出尽了风头,扮尽了酷,还让他抵御了好几个严冬的寒风冷雨。。。。。。
小小的我们便在每个冬天翘首以盼,盼着伯母的包裹,盼着伯母给我们带来春天般的温暖!
一直到1997年的冬天,我南下在广东打工时还收到伯母最后一次给我寄来的衣服裤子。
从此,我们爱着我们的伯母。
1998年的冬天,一样慈爱我们伯父因病离开了人世。
那时哥哥还在四川读大学,伯母一个人留在贵州。伯母家中有一部电话座机,我便是从那时开始给她打电话的。
那时长途电话费一分钟八毛钱,几乎每月通一次电话。一次五到十分钟。我和伯母语言上有些障碍,二百多里地的贵州方言差距是很大的,伯母的话,我得用心用耳听才听得明了。而我的方言,伯母怕是听不懂的。所以,我往住用普通话跟她交流。
伯母在电话里除了对我的关心和教导外,还总是不忘询问我父亲和弟妹的近况。她的心里满满的装着我们一大家子。
年轻而四处漂泊浪荡的我后来结了婚,又一样居无所定地四处漂泊。除了不间断地给远方的伯母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外,再无其他了。
而就连这点自我安慰似的所谓对伯母的回报,在不久之后(大约是2000年罢)也成了梦里的奢望!
我和伯母失联了!
座机电话拔通无数次,却永远无人接通。而与四川上大学的哥哥写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
于是,我失了我的安慰。
然而,我却总在每次逢年回家与家人团聚时便自然而然想起伯母来。仿佛童年那些充满期待的冬天一样,心心念念的温暖和爱却早已在我的灵魂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您在哪呢?那个您曾经视如女儿的人还未尝实现去看望您的心愿呀?哪怕一面也好!
与伯母失联后,这便成了我人生里的一个伟大的宏愿志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乎?而鸿鹄又安知燕雀之志呢?正如我之对于我所热爱的伯母相聚的愿望。
光阴荏苒,岁月梭。一晃眼,15年过去了。
但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在一个堂姐那里得到了伯母的消息和电话号码。
当我用颤抖的手拔通电话时,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伯母和哥哥。
电话里,伯母也异常兴奋,洪亮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如雷贯耳。我们滔滔不绝地各自讲述着失散的烦愁、思念、无奈,还有现在大家各自的生活境况。
原来,哥哥大学毕业留在成都工作,便把伯母从贵州接走了。哥哥也已成家立业生子,伯母便随哥哥在成都安居了。
从此,我跟伯母便又在电话里跑起马拉松赛来。每个月,我总不忘要给她打一、二个电话,大多就是问个安好什么的。偶尔也有因为工作忙,或者身体健康状况欠佳陷入自己所谓的囚牢里而忘了给伯母电话。往往这些时候,我自然会接到伯母打来的电话。
于是,我便又良心发现了自己的自私和虚伪来。
“父母挂记儿女路来长,儿女惦记父母扁担长!″
这的确是不争的现实,儿女能为父母所做的多半是填补自己不安的心罢了!
唉!我尊敬而亲爱的伯母啊!她定如母亲一样毫不怪罪与责备于我的。这是我知道的。
她每次电话从未有半点责难的语气,她永远满心装着我们一家人。从我这里,她要从我父亲遂一问下去,大弟,小妹,小弟,侄女婿,侄孙,侄孙女,侄外孙。。。。。。。
“大家都好!我高兴!。。。。。。我们石家人丁兴旺,多出几个才子。。。。。。哎呀!幺妹,你奶奶若看到。。。。。。。哈哈哈。。。。。。″
伯母时常聊到兴致时,便常常把早已亡故的婆婆也请出来。那高兴的劲头不亚中了彩票。
于是,我那“燕雀之志″便时常来骚扰我。总让我不得安心的是伯母一年年老去了,而我却在一地鸡毛里寻着各种借口,迟迟没有动身。
2017年的春天,我接了父亲来湖南,便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秋后带着父亲一起去四川看望伯母。
我做了很多思想准备:搭乘的交通工具,启程和返回的时间,该给伯母和侄儿带什么礼物,寻思湖南本土有什么合适的特产给哥嫂等等。甚至连旅途中一应对父亲照顾的细节,我都精心考虑周全了。并且,我还时不时同父亲幻想着,阔别几十年后,大家喜相逢的激动人心的场景。。。。。。。
然而,夏至那天父亲出了意外。至此,我的宏愿大志破产了,而自己也再次陷入命运的水深火热中无暇他顾。
等我奋力从生活的泥潭里走出来时,时间已到了2021年。我总算有了新的工作,所背负的欠帐也还清了。
于是,2021年4月8号,我毅然从广州飞往成都,如愿似尝地见到了三十多年日夜思念的伯母和哥哥。
当我坐在伯母床边拉着她的手打招呼时,我之前所顾虑的生疏感完全被熟悉的久别重逢的喜悦抛之九屑云外了。
伯母激动不己,立马穿衣起床跟我一起在客厅的沙华上坐下来大话家常,高淡阔论。
白发苍苍的伯母身材高大,宽脸宽额头,慈眉善目,左嘴唇上方有颗打眼的黑痣。伯母精气神很好,说话声音洪亮如钟,开怀大笑时爽朗朗的样子让我分外熟悉,像极了自己的母亲。
伯母見了我,一边滔滔不绝地给我历数着她及我父母,还有两个姑姑的陈年过往,一边欢喜地擦着眼角闪着的悲喜交加的泪花。她是怎么都想不到我会从天而降立在她面前的?她也想象不出当年还抱在她手里的孩子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妇女啦?!
伯母又翻箱倒柜寻了一些“宝贝"出来,我简直喜出望外,得了个意外的惊喜。那是一些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几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有一张是我的父亲,伯父,伯母,大姑,奶奶及奶奶的弟弟等人的合影。一张是我单瘦高挑的母亲年轻时抱着大弟的照片。另一张则是我和大弟很小很小的时侯的合影,大约我四、五岁的样子,弟弟则拿着玩具车盘腿坐在掎子上。还有伯父与伯母年轻时的合影及哥哥读高中时的照片。。。。。。
借着这些黑白照片,我乘着五彩斑斓的时光机飞越了父辈们年轻的光辉时代。在伯母一系列对家族过往史的追忆和描述里,我仿佛看見在那些贫困而艰难的岁月里,父辈们相互依赖,团结友爱,克服重重艰难困苦和天灾人祸,一路为生活及儿女后辈努力奋斗拼搏,一路寻着人生的康庄大道,又一路天各一方遥遥相望、相念、相亲相爱。。。。。。
谢谢您!我爱的伯母!谢谢您把这些珍贵的照片保存得如此完好。更谢谢您身体力行地把诚善的爱以无声胜有声的方式传给了我,感动了我,也温暖了我。以至在我对人世俗情失望之余,才多少重拾爱这人间的勇气和信念,继续无所索求地去爱身边的万事万物。。。。。。
在伯母身边呆了三天,伯母什么也不许我做。我被母亲宠着般地享受着无所事事的闲暇,却眼睁睁地看着行动不便的伯母拄着拐杖在厨房灶台上亲手给我做饭。
在一阵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声中,乐呵呵的伯母红光满面,不时传来她快活而爽朗的笑声!像极了我记忆久远的母亲!
“你妈和我都是老苗(苗族人),都得行啦!。。。。。。。哈哈!哪个敢欺负幺妹(指小姑)?。。。。。我们石家的(指后辈子侄)个个强。。。。。。″
伯母就是我的母亲啊!连这好强的个性都一模一样!
当离别时,伯母极其镇定自若地安坐在沙华上,叮嘱我帮她带上门,路上小心,她腿脚不便就不送我下楼了。
我也表现得极其平静,轻轻拥抱了一下她,没有啰嗦什么便提了密码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像一个冷心肠的爷们一样洒脱。
别了!我尊敬而亲爱的伯母!
别了!我的母亲!
我“蹬蹬″地下了楼,一口气从二楼到了一楼,心里不住地跟伯母做着无声的道别。
忽然,走到一楼转角处的我忍不住猛地回头,惊見二楼的玻璃窗口处正好探出一头的白发来。。。。。。
啊!
我诚惶诚恐,惊慌失措,拔腿逃一般地消失在转角的葱葱绿绿间。待伫足在小区的马路边等车时,我才发觉眼角冰凉冰凉的。
。。。。。。。
回到广东没多久,大约是六月份的时候,突然接到哥哥来电,说伯母又进了重症监护室,快不行了。
我一听,没顾得上安慰哥哥,却稀哩哗啦地在电话里失声嘤嘤哭泣起来,语无伦次,思绪混乱,非要赶去成都送伯母最后一程。而哥哥反过来劝慰我一番,让我自己好好养病,伯母年事巳高,加上广东疫情严重,出行不便等等。。。。。。
所幸,伯母又挺过了一劫。
至此,给伯母通电话的人又多了妹妹。在今年春节时,妹妹带着丈夫和两个娃在贵州跟我分手告别后也去成都看了伯母和哥哥。
“喂!姣姣?哦!红云呀!。。。。。。伯母老来的人,你们别担心我。。。。。。我还有一个心愿,若哪天好了,一定去榕江看他二叔(指我爸),一屋的人啊!。。。。。。还有要去祭祀老主公(已故石氏的先人)。。。。。。。″
从此,伯母便像吸食了鸦片一样,与我和妹妹在电话里如此这般的神侃着,在无限期盼和神往中描绘着属于伯母自己的宏大志愿!上了瘾。
然而,遗憾的是这两年我用普通话跟她电话交流也很困难了。很多时侯,她不是听不明了,就是答非所问。大约是因为人老了,耳背的缘故。
于是,每次电话,我和妹妹都是多听少说。常常一聊,还聊过十几分钟,甚至伯母兴致好时二十几分钟也是有的。听見伯母爽朗的笑声,我们也心花怒放。若是偶尔遇到伯母情绪低落时,我们便只剩手足无措地叹息,爱莫能助地暗然伤神一阵。
我和妹妹常感叹时空距离的阻隔,对于伯母和父亲,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而近来,我又疏懒下去了。为了自己的病痛,为了自己自私。常常忘了给伯母电话,等接到伯母电话时,我才猛记起巳有多曰不联系她老人家啦!
“没什么事,幺妹!打电话只为听到你们的声音就开心啦!。。。。。。挂啦。″
这些时候,伯母总是匆匆挂了电话了。她似乎也惶恐不安,以为她又打扰了我们这些年轻人。
后辈的年轻人固然是忙,忙着谋生又谋命,但这多半只是借口。年轻的后辈大多不过是忘恩负义而又自欺欺人的白眼狼。我每每想到这堂而皇之的理由和赤裸裸的真相就如坐针毡,仿佛千万条虫子在蚕食着我脆弱而虚伪的灵魂。
我再次失了我的安慰!
于我爱的伯母!甚至于我爱的父亲!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人人自古道不尽的遗憾,我将把它埋藏在心里,永不出声。
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啊!我无以回报的伯母啊!我所能给予您的就是一次次简短的电话问侯,及用心地感受您在絮絮叨叨的陈谷子烂芝麻中寻回的人生快乐。。。。。。
一直陪到您生命最后的旅途!
我爱的伯母啊!愿您安康!愿您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