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
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叫归霁回了神。此时,身旁的傅沉已经望向了那个提着衣裙朝他们跑来的姑娘,神色有些不同寻常。
归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姑娘,不禁想得有点多。
“恩公,留步!”
那姑娘面容姣好,穿着一身泛黄的粗布衣裙,上头打着几块补丁,一看便知是穷人家的孩子。归霁觉得这姑娘大抵与自己一般大,至多比自己稍大一些。
此时,傅沉瞧她的神色十分怪异。眼神中带着警惕与审视,好似跑过来的是个母妖怪似的。
“恩公!”那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傅沉跟前索性直接噗通一声跪了,“小女子还未答谢那一日恩公的救命之恩!”
“怎么又是救命之恩……”归霁嘀咕了一句。
被人又跪又磕头的,傅沉不但没有上前扶一把,反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恩公……”那姑娘见状赶紧膝行了一步,“那一日若非恩公出手相救,将那流氓斩杀,小女子……”她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恩公的大恩大德……”
“我并不求你回报。”傅沉果断劫过了话头,“我救你,不过是顺便,无需放在心上。”他说罢就伸手拽归霁,“阿及,走了!”
归霁被他拽着胳膊,头却还舍不得跟着一起走。她看着地上那个不知所措的姑娘,觉得傅沉这个人还是挺薄情寡义的,也不知道要怜香惜玉。至少,也该让那姑娘起来吧!
“沉哥,她还跪着呢……”
“又不是我让她跪的。”傅沉不以为然,“往后一路上,要是再碰上这种情形,你也不必大惊小怪。我救过的姑娘多了去了,你也是我救的。”
归霁哦了一声,调侃了他一句,“那要是个个都找你报恩,那你下半辈子大概也不愁吃喝了。”
两头灵兽不八卦,不用傅沉拽都晓得要跟着走。
归霁兀自又道:“怎么觉得好像你救人就跟吃饭似的!”
“管闲事,不就是吃饱了没事干,才会去干的?”
归霁:“……”
归霁个子不高,腿也远不及他长,眼下被傅沉拽着走,着实有点跟不上,几次踉跄着要倒。
“你慢点儿……”她抓着傅沉拽住自己的那只手,拉扯了几下,“那姑娘还跪着呢,又没追上来!”
“她没追上来,一会儿官兵要追上来了。”傅沉说得若有其事,“那可是杀人偿命的事情。我不跑,难道还等着人来抓我?”
归霁恍然大悟,这才撒丫子跑了起来,一时跑得竟比傅沉都快。待到一股脑儿地跑出了城门,她却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傅沉的前头。
一人一狼,在那端等着另一头的一人一狼。
两头狼深情对望,看得归霁在一旁提心吊胆。也正是因为这一幕,她更不放心自己的灵犬了。唯恐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身边要多出一窝狼狗崽子。
出了福安城,复又走了一段,午夜受了命令独自前行。归霁抱着狗崽崽死活不肯撒手,傅沉没办法,只得带着人和狼一起上路。
衡坤剑承受着重压,飞得又低又慢。
半空中,归霁终于得以俯览整座福安城。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度影响了视野,她觉得这座城池着实有点儿小,似乎和大师兄口中那座庞大的城邑在规模上对不上号。然而她也没来得及多看几眼,衡坤剑就把福安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归霁觉得兴许是自己的想象天马行空有些过于夸大。
也许,福安城本就不大,还孤零零地被周边的荒野所围绕着。毕竟,福安城又不是淮南郡的郡都。
眼前忽飘过一片云,碍了视线。归霁不禁抱住了自己的狗,心头再一次涌出一种不真实感。最近,这种感觉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即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实在。
渐渐的,她的胳膊开始哆嗦了。因为怀里抱着的狗崽崽实在是太重了!
“沉哥……”她为难道,“我们能下去一会儿吗?”
傅沉没明白她这是想干嘛,“这才飞出了多远,怎么就要下去了?”
归霁人都快蹲下了,“我……我抱不住了!”
还真是个招人嫌的麻烦精!
傅沉有点儿不高兴,开始叨叨她,“都说了让你的狼自己走,你偏要带着!飞得慢且不说……现在可好,你还要停下来歇息!”他哼了一声,“你的狼金贵,不给碰。难道我的狼就下贱了吗?”
归霁到底是个姑娘,细胳膊细腿,眼下是当真快要抱不住了,“午夜不下贱,一点儿都不下贱!”她巴结着傅沉,“沉哥的狼,怎么会下贱呢!”
傅沉唔了一声,“那你干嘛非得带着这头狼崽子!”
“你家狼是不下贱……”她心直口快,但声音却自觉地低了八度,“但它下流啊!”
傅沉:“……”
傅沉:“那你继续抱着吧!想停下来,门都没有的事!”
“沉哥……”归霁哭丧着脸求饶,“你行行好,我真抱不动了!”
“那就扔下去!”他没好气道,“有道是宁死不屈,这才是狼门烈女!”
面临生死抉择,即便再倔强她也只得认怂,“我错了还不行嘛!沉哥,你就饶狗崽崽一命吧!”遂还死皮赖脸地同他攀起了亲戚,“它好歹也是你的狼看上的。”
“寻愉一场罢了,又不是洞房花烛。既然是两厢情愿的事情,那就是各取所需,快活过就算过了。”他语气清幽,一点都不急,“更何况我们午夜都没快活成!”
狗崽崽两条后腿悬在半空,吓得狼脸都白了,一动都不敢动。
归霁走投无路,只得使出了她并不常用的杀手锏,那就是撒娇。
她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沉哥,求你了!”
这酥酥麻麻的一声,叫傅沉登时浑身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招架不住这丫头的这一招。但再看一看她一身小子的打扮,又觉得挺不顺眼。
归霁再接再厉,“沉哥,求求了!”
半空一时寂静,傅沉从头皮到后颈子全都麻透了。他兀自愣了好一会儿,没明白过来自己今日到底是那条筋不对付,对这丫头竟然吃软不吃硬了!
衡坤剑开始慢慢悠悠地下落。
看着迫近的原野,归霁知道成了!但她根本没心思欢呼雀跃,因为此时每一秒都过得无比难熬。她不能松手,否则就算狗崽崽守住了贞节,那它也不过是一条清白的死狗。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如是,狗亦如是,何必呢!
待到衡坤剑有条不紊地降到了一人高度,归霁就迫不及待地抱着自己的灵宠滚了下去,滚到了绒绒长草间。
傅沉低头一看,一人一狼,皆是一副死样。
他游刃有余地蹲在自己的剑上,一脸戏谑的调笑,朝着下面喊了一句,“还活着吗?”
归霁两眼瞪着老天爷,被傅沉那么一问,索性闭上了。
“死了!死透了!”
傅沉的两簇鬓发随风飘荡,他唔了一声,揣着坏心眼,“那我留下来等个死人干嘛!走了!”
地上闹小脾气装死的姑娘一顺溜坐了一来,气得就差头顶冒烟,指着半空气急败坏道,“老是这么捉弄我,有意思吗?”
“有啊!”剑上的那个人看起来还挺乐在其中的,“我一个独居的修士,师门弟妹们也不知道多久没来探望过我了,其实挺很无聊的!”
归霁知道他又在同自己翻旧账,坐在地上不禁腹诽起了他那针尖般大小的心眼。
“好不容易得你这么个小东西来消遣,自然要得劲地消遣!”复又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再说了,你还欠我一笔赌债外加两个救命之恩。方才城门口那姑娘可是主动来报恩的。我屈尊降贵来消遣你,难道你还有意见?”
归霁一排大白牙咬着下嘴唇,脸鼓成了个包子,半晌没能接上话。伸手捞过边上的狗崽崽往怀里一搂,她感受到了世间险恶!
“小屁孩儿,你师傅没有教过你怎么做人吗?”傅沉不依不饶,看似说着风凉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你落到了我的手里,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难道不该乖顺些?”遂还意味深长地一笑,直击重点,“我可是在帮你找大师兄啊!”
这一路软肋被人从头戳到脚,归霁很识时务地默了。从福安城到这里的短短一路,足以提醒她再一次认清现实。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看着怀中的灵宠,撸着它的长毛,归霁低头亲了一口。叮咛道:“狗崽崽,接下来,你自己走。要是路上撞见午夜,躲开点。”
“撞不到的!”傅沉在旁幽幽插了一句,“午夜跑得可比你这狼崽子快多了!午夜又是先跑的,它就算是盯在屁股后头不眠不休地追,也追不上!”
她不情不愿地放开了自己的胳膊,“那你也给它指个方向吧!”
“终于!”傅沉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你要是早点同意这么干,说不定咱们现在都能飞到古悼山了!”
一提到那片养育她的土地,归霁登时生出了浓浓的眷恋与哀愁。
今此一别,再归不知几时。待到归来之日,身旁陪伴的又会是何人?是师傅,是大师兄,还是傅沉,亦或她只剩独自一人。更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在离开前,归霁还想看一眼古悼山,把家的样子刻在心上。
眺望西面,无边的原野上却不见那座高耸的山峰。
失望写在了脸上,离愁也写在了脸上。她兀自起身,拉着傅沉递过来的手跃上了衡坤剑,情绪有些低落。
“那我们走吧,沉哥!”
弥漫在空气中的忧愁让傅沉收敛了戏弄她的心,问道:“离开淮南郡,你舍不得了吗?”
归霁点了点头,“但还是要走的。”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驱剑而上,“阿及,你是个剑修。剑修就要有宽广的胸怀。北契之内,哪儿不是家呢!”
“道理我都明白!”归霁沉沉道,“自我择了剑道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是要离开师傅、离开师门去闯荡的。但我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已经十六了。阿及,不小了。”
“其实我也想像师兄师姐们那样,在师傅的庇护下长大。”她顿了顿,伤感伴着惋惜,“师傅都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字……”
傅沉感同身受,不禁握住了她的肩膀,“我的字……其实是我自己取的。师傅走得仓促,也没来得及给我定字。”
“要是去了北疆也找不到我大师兄,那可怎么办?”
傅沉没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沉哥,我还没有做好独自去闯荡游历的准备。”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逼到绝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能有多大的潜力。”遂惆怅一叹,“当年,我也如你这般,不还是被逼得扛起了一切。”
“是不是很难也很苦?”归霁遥望着眼前的地平线,“沉哥,我不敢去想往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始。”
她言止于此,欲语还休。
那种迷茫,傅沉也曾经历过。独自在北疆边境徘徊流浪,无依无靠。然后,他遇见了师傅。那个把他从肮脏的垃圾堆里抱起来,温柔地裹进斗篷中的男人。
那一日,他本该冻死在那里,像条野狗一般,无人问津。
抓着归霁肩膀的五指倏尔紧锁。
傅沉原以为那种无依无靠的茫然会一去不复返,却因为那个姓归的男人,他尝尽了辛酸苦楚。
归霁疼了,“沉哥……”
她一回头,却看见了傅沉眼中燃烧着的怒火。
归霁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怒火中烧的样子,不巧还是在御剑的时候,当即猫儿一般瑟缩了。
“沉哥……我疼……”
五指陡然一松,松开的不仅仅是归霁的肩膀,还有傅沉胸膛中膨胀开的仇恨。周遭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一瞬便消失了。傅沉拍了拍她的肩膀,扯了个勉强的笑给她。
“抱歉,阿及!”他云淡风轻道,“刚刚就是想试试你的根骨罢了,看你是不是个可塑之才。”
归霁其实并不信他那套鬼话,因为她分明看见了傅沉眼中深种着的恨意。
“你要是觉得我麻烦……”她小声道,“可以不用管我的,把我扔在这里……”
“又来了!”傅沉拍了一巴掌她的后脑勺,“你一个还没长开的孩子,身无分文,离开我你怎么活!我说了要帮你找大师兄,就一定会帮你找。再说了,我可是个元婴大剑斗师,要是传出去我傅沉言而无信,以后还怎么在修真界立足!”
归霁低着头默不作声。虽然嘴上这么一说,但她也知道自己心中的恐惧。她害怕傅沉会当真,会就此抛下自己,更害怕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不得不承认,在这短短数月的相处后,自己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她渴望傅沉的陪伴,即便这种陪伴时常伴随着惊恐与惊吓,但这是她在无边汪洋中唯一能抱住的东西。
甚至,她希望能跟着傅沉一辈子。哪怕日日被那个人消遣,也好过一个人浪迹天涯。
归霁觉得自己没用又卑微,居然连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都要拽着不放。
“你在想什么呢?”傅沉见她良久不说话,“又被我吓住了?还在是担心?”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傅沉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既来之则安之,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阿及,不要害怕!”
喉间突然便哽住了,归霁咬着牙艰难地又嗯了一声。无论如何,她还是由衷地感激着身后这个萍水相逢之人。感激他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的身旁,感激他不求回报地帮助。
她一无所有,却明白自己承他一份恩情,就应该倾尽一切去报答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