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的确是把你给吓着了。”傅沉叹了叹,递了个油纸袋给她,“荷叶糕,给你的。拿去吃吧!”
归霁依旧有点儿怵他,怕他下毒,药死自己似的,没敢接,“给……我的?”
“我师妹年幼时最爱吃这个,每到夏天就缠着我给她去城里的集市买。”他把油纸袋推到她怀中,“小孩儿嘛,都好这口甜的。我猜你大抵也如此,今日办事路过正好瞧见了,就给你买了些。酷暑难耐,荷叶糕清火。”
归霁打开油纸袋,便闻得阵阵荷叶的清香,丝丝甜意沁人心脾。
她伸手抓了一块,递给傅沉,“我觉得沉哥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傅沉也没同她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边嚼边含糊道:“我今天的气性是大了些,吃点荷叶糕也没坏处。”遂给她做了个手势,“你也吃啊!”
归霁这辈子长到了十五六岁,还没吃过荷叶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糕点,但猜多半是很甜的。甜得腻人,就像蜜糖似的,所以小孩儿才喜欢。
是以当一味苦涩化在口中时,归霁有点吃惊。
“……苦的?”
“苦?”傅沉嚼着半块糕,已经闭眼把自己摆在屋檐下的凉榻上摆平了,“这就叫苦了?就这么点儿苦?”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头摇了摇,“看来你从前没吃过什么苦!”
这话,归霁没法接。从前在古悼山的时候,万事都有师傅师兄和师姐们照应着,她是最小的,又是个姑娘,的确没吃过什么苦。倘若一定要算,那就是在修行上遇到的那些无可避免的波折。要说最苦的日子,倒还是眼下这段逃亡的时光。但许是因为遇见了傅沉,虽然夹着尾巴做人,倒也算不得太苦。归霁也说不清,不知道自己遇上了这个阴晴不定的傅沉,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但无论如何,傅沉救了她两回。眼下还在继续供养她吃住。归霁觉得,大抵自己的确能算个没怎么吃过苦的人吧!
而后的几日,傅沉便不怎么出门了。闲来无事,就待在屋里也不怎么出来。归霁还是一如既往地见不着傅沉的人,却也不敢再随意往外跑了。
时间一晃便是一月有余。光阴荏苒,她与傅沉之间的那一层尴尬也像从眼皮子底下刮过的一阵风般,烟消云散了。
整日里闷在这座四方的宅子里,归霁实在是闲得发慌,遂就又打起了傅沉屋子的主意。
那一日,傅沉出去办事刚回来,一进门就被归霁堵住了去路。
“沉哥,你的屋子……”她害怕此举冒犯,声音不禁有些小,“屋子, 需要打扫吗?”
傅沉没怎么往心里去,一边把布包放在院内的石桌上,一边道:“无所谓,反正我们过一阵子也就上路了。”
归霁继续如母蚊子般在他鼻子底下嗡嗡,“虽说过一阵子就要走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打扫干净再走吧!这样以后回来也好住人。”
傅沉扬声啊了一句,“你说什么?听不见!”
归霁默了默,眉头紧皱,小脸通红,直截了当,“我想帮你把屋子打扫一下!”
傅沉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副说教的模样,“这就对了嘛!是人就要说人话,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归霁:“……”
“那还愣着干嘛!要帮我打扫就利索点!”他遂用剑柄戳了戳那布包,“干粮、盘缠都备齐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先去找你那头呆狼!”
归霁本就对“狼”这个字十分敏感甚至抵触,眼下傅沉在那前面又加了个“呆”字,就算她能忍,也不怎么想忍。然而就在她欲与傅沉争辩狗崽崽到底是狼是狗这个本质问题的时候,府门上有了动静,那是刨门的声音。
归霁:“午夜回来了。”
傅沉倏尔一笑,“不是午夜。”
“你自己的狼,刨门声都认不出了吗?”归霁自然不会仅凭他的三言两语就贸贸然去开门,送上门去给午夜当零嘴啃一口,遂下巴往那儿一指,“你不给它开门吗?”
他抱起了胳膊,有了打劫的闲情雅致,“小阿及啊,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除了白胡子和狗崽崽,我可什么都没有。白胡子已经留在你那茅草屋里了。”归霁义正言辞,摆了摆手,“赌不起,赌不起!”
“不一定要赌物嘛!”傅沉说着已经往宅门处去了,“赌其他的也行,比如承诺,又比如约定。”
眼珠子一转,归霁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有诈。
傅沉兀自道:“今日天高气爽,宜耍状元签儿。不如咱们就来赌一个承诺怎么样?”
“不赌!”她拒绝得十分爽快,转身就要往傅沉的寝屋去。
“赌一个嘛!”傅沉的膝盖拐了个弯,跟上去不依不饶地劝道,“要是我输了,随便你提一个要求,我都答应!”
这一句话叫归霁不禁想得有点儿远,觉得似乎可以冒这个风险与他赌上一把。倘若当真赢了,那可不就能赖上傅沉跟着他修习剑法了!
她停下来回头谨慎地看着傅沉,“任何要求吗?”
傅沉诚恳地点了点头,信誓旦旦,“任何要求,绝不反悔,童叟无欺!”
归霁即刻转身,立着不走了,等着他开门。
门板上又传来了几下刨门声,就好像有人攥着两只手在轮番地拍门。她这才认真地听了听,当即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
沉闷的刨门声下,隐隐约约掩着铜铃的清脆。
傅沉笑开了,“小阿及,这句话我还给你。这才几天,你自己的狼,刨门声都认不出了吗?”
他胜券在握地拉开了紧闭的门板。门缝中迫不及待地钻出一只灰不溜秋的毛球。乍一看,还真是一匹灰狼,只是毛色有些浅罢了。然而归霁毕竟是把狗崽崽当孩子养大的人,只需那么一眼,她就断定那不是午夜。再定睛那么一看,好家伙!自己那一身白毛的灵犬此时也就比午夜白了没几个度罢了。
灵犬见到了自己的主人,吐出舌头欢快地围在她脚边直打转,脖颈间丁零当啷,尾巴摇个不停,都快摇上天了。
“狗崽崽!”归霁被它那一身狗毛上扬起的灰尘呛得够呛,“你……你给我消停点!脏死了!”
说话间,门口又溜达进来一头狼,灰蒙蒙的,比煤灰也白不了几个度。正是午夜!
大灰狼的目光落在小灰狼身上的时候,明显滞愣了那么一瞬。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归霁觉得它那一双阴森的绿眼睛在那一瞬间放出了诡异的光芒。
于此同时,在归霁身旁欢快的狗崽崽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来一往几个回合的对视后,它甚至还主动地往午夜那处靠了过去。
归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恐午夜狼性大发扑上去对着狗崽崽就是一口!
然而此时,那两头灵物都安静极了。只是默默地靠近着彼此,没有一丝火药味。
午夜凑上去嗅了嗅,继而绕到了狗崽崽的身后又嗅了嗅。狗崽崽没有躲开,只是回过头去看着屁股后面的大块头。
傅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蹿了起来,“不可!”
然而他话还没说全,就见午夜两条后腿一用力,直接趴到了狗崽崽的背上。它体现庞大,这么一罩,便将狗崽崽给拢住了。
这一刻,归霁也意识到了,撒腿就往前冲。
傅沉冲得比她还快。
两个人龇牙咧嘴地拽着两头灵兽,硬生生地将它们拆了开。
午夜的两条后腿被傅沉拽着,两条前腿却还努力地扒拉着地,想要往前爬。而狗崽崽的两条前腿被归霁捉住,后爪也是死命地扣着地,不肯走。
归霁拖着它的后腿,十分吃力,斥责道:“崽崽,你是条狗啊!你怎么能和一头狼……”她顿了顿,终是羞于启齿,只得厉声厉色地教训道,“这是不对的!”
傅沉攥着午夜的腿,扬声道:“你那头雪狼是母的?”他喘着气,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情,“你把它后腿抬起来我看看!”
归霁脸都叫他给说红了,索性把狗崽崽往怀里一搂,像搂着自家闺女一般,也不嫌脏了,“不给看!”
“还当真是头母狼?!”他遂抬掌就招呼起了午夜的尊臀,“老子的脸都叫你给丢光了!”
午夜吃痛地嗷了一嗓子。
傅沉继续有模有样地教育它,“你就算是头狼,那也是我傅沉的狼!对待人家姑娘,你就不能君子一些?”
午夜又仰头嗷了一嗓子,凄凄惨惨,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这顿从眼皮子底下被人端走的饕餮盛宴而哀鸣。
“这才刚见面,你二话不说就要干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事!”他照着那敦厚的皮肉就又是一巴掌,遂还觉得这手感好极了,“虽然是两情相悦,你也没勉强人家,但你要干也好歹找个没人的地方!”
归霁实在是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他这副一本正经说浪荡之词的样子,面红耳赤地咆哮了一句,“沉哥!”
傅沉抬手再往午夜天灵盖上拍,“你瞧瞧,这就是光天化日下当着人家主子的面干人家闺女的下场!捉奸在床,以后有你好受的!”
午夜呜咽了一声,大约是被傅沉给打疼了。
归霁实在是半句话都不想听他讲了,拽着狗崽崽的两条前腿就把它往后厨拖。
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尚且还没来得及恩爱就被拆散了,但多少也算是坦诚相见了,午夜似乎也看不得狗崽崽被硬拖着走。它爪子刨着地,朝着老天爷嗷嗷直叫,十分凄凉。似乎是出于本能,狗崽崽也跟着嗷了起来,如出一辙,宛若一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听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哪里还有一条狗该有的样子!
归霁一肚子的火,痛心疾首,“狗崽崽,你学狼叫干嘛!你是条狗啊!”
傅沉抓着自己的灵宠,仰天也只有长叹的份,“造孽啊!”
因着狗崽崽的归来,他们西行的日子又往后推了几日。初秋尚未至,傅沉已经整理好行装,准备带着归霁上路了。
他们先要往西去,以便再去那个地方寻一寻归霁的剑。而后北上,借道远山郡往北契最北的纪墨郡去。
虽然狗崽崽归来的那一日发生了些意外,但一公一母两头灵宠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尚且还算低调且和谐得共处着,内敛地过了一段日子。唯独归霁整日里疑神疑鬼,就连晚上睡觉都把自己那头母的带在身边。唯恐一个疏忽,好端端的黄花闺女就要被隔壁老傅家的傻儿子占尽了便宜似的。
八月将尽,他们一行两个人外加两头灵宠上路了。
这段日子,归霁一直旁敲侧击地说想去城里转一转,这一日傅沉心情还不错,便就领着她从西城门走,顺道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从僻静的巷子走到熙熙攘攘的主道,似乎也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归霁本就是个从山里来的孩子,此时表现得也十足得像一个山里的孩子。她瞧啥都新鲜,便就忽略了时间。
城门就在不远处,遥遥一眼就能望到。
“沉哥,原来你家就住城门口?”复又想起了那一日来时的情景,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怪不得你说怕一不小心就要飞过福安城!”
傅沉背着不多的行装,有点心不在焉,“福安城虽然不大,但也不小,要是飞过头,只能下来用脚走路了。本就是个落脚点,偏有点也无妨,宅子还便宜。”
两条狼被他们二人硬生生地从中间给拆开,此时正一左一右地跟在他们身侧。狼的出现,倒也没在这凡夫俗子的聚集地引起骚乱。归霁心中有那么点儿扫兴,更多的则是意犹未尽。街上往来的姑娘不少,衣裙飘逸,色彩各异,款式也多样,都十分好看。白净的脸蛋略施粉黛,归霁走在她们中间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即便师傅让她作男儿装,但骨子里,归霁还是挺喜欢女儿家的装扮。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跑去二师姐的后厨,偷偷从灶台底下沾草木灰给自己描眉。五六岁的孩子,手脚都还不太利索,自然就把自己描成了只小花猫,叫一众兄长们笑话了半天。
思及至此,心头又泛起了思念。她想念他们,也因此对那素未谋面的仇人生出了更多的恨意。
“恩公!”
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叫归霁回了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