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怨

    一

夜幕低垂,苏州城的湖面上却灯火通明,吴侬软语伴着丝竹乐声远远地飘散开去。

湖面当中停有一艘画舫,华丽无比,隐约可见宾客满座,好不热闹。琴卿乘着小船飞快地向画舫靠了过去,那个人的眉眼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身墨绿长衫,头上插着一支玉簪,通体碧绿,微微一笑,顾盼的眼波让人心醉,像极了当年和父亲谈古论今的模样。

    小船停在了画舫旁,只听上面的人高声通报:“醉仙阁花魁琴卿姑娘来了。”她抱着琵琶款款下了船,却不近前,只在帘外坐了,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那人听闻此曲,似有所感,手中酒杯微微一顿,几不可见。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士贤兄,琴卿姑娘的琵琶在这扬州城乃是一绝,平日花重金都难得一见。今日若都是托你的福,我们才有这福分哪。”

    林士贤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置可否。

琴卿放下琵琶,掀帘入内,看着愣在当地的士贤嫣然一笑。宴席因为琴卿的到来又喧闹起来,宾客们不免附庸风雅,谈诗论词,好不热闹。琴卿在宴席一侧坐了,眉目含笑,冷眼瞧着士贤在见到她呆了一呆,之后便只顾闷头喝酒。

“士贤兄,有此佳人在侧,怎能三心两意?莫非思念家中的娇妻。”是了,新任扬州知府风流倜傥,才情无双,已引得尚书将自家千金许配与他,又在新婚之后不久及升任扬州知府,一时风头无两。

“让世兄见笑了。我与夫人新婚燕尔,深夜不归,恐夫人担心,正有归家之意。”第二日,新任知府伉俪情深,花魁在侧都坐怀不乱之事传遍全城,引得多少闺阁小姐暗自仰慕不已。而醉仙阁的花魁却在宴会之后,对外说知府大人文采风流,愿再得一见。

上次宴会至今,已一月有余,知府大人似乎已经那次会面忘得一干二净,从未踏足醉仙阁。众人都在笑她自作多情,连刘妈妈都耐不住性子,答应了林公子的宴饮邀约。琴卿看着镜中的自己,眉如柳叶,眸似星辰,眼波流转,令人酥倒。不想却在刘公子的宴会上见到了他,正对着一蓬牡丹微微出神。

琴卿拿起身旁斟满的酒杯,递到了那人的面前:“大人,上次一别,距今已经月余,你可还记得琴卿?”

那人接过酒杯,却将杯中美酒尽数倒入了面前的牡丹花中:“姑娘风姿出众,一见难忘,士贤也不能免俗。”

是了,那人素来心思细腻,多疑善思,怎会贸然喝她递过来的酒。想到此处,琴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上次一别,大人却不曾踏足醉仙阁。莫非大人已经忘了当年余姚的三年恩情,还是大人觉得琴卿身份卑贱,已不是当年的玲珑,不屑于玲珑相认?“

许是未曾想到她会直接问及此事,那人沉吟半晌方道:

“当年伯父之事,我也略有所闻。只可惜已经太晚,已然救不了伯父,况且这个案子背后还有许多牵扯,案情复杂,须得从长计议。只是,玲珑,我曾派人去余姚寻过你和伯母。”

那人低垂着头,身子却挺的笔直,让琴卿想起了在父亲的书房外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张家有子名士贤,少有才名,无奈家道中落,家中只剩他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很是清贫。那时的 他也如今日这般,一袭破旧的长衫洗的雪白,挺拔的身姿像一枝竹,在父亲的书房外静静地站着,低垂的睫毛像欲展翅的蝶,宁静而美好。

父亲爱惜他的才华,每月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一部分资助于他。那人感激父亲,时常将自己新作的诗词文章拿与父亲品评。每每在那人来时,琴卿便站在窗外的兰花树下,静静地听着屋里的交谈声,直至深夜。

那人仍在说着当初寻找的艰辛,琴卿看着自己一直佩戴在身侧的兰花玉佩,微微用劲,将玉佩扯了下来。玉的质地普通,胜在雕工精美,看着也有了几分灵气。长年的佩戴,已将玉佩的棱角磨得圆润光滑,这是那人上京之时,暗中赠与她的信物,她一直贴身收着。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这枚玉佩,琴卿抬眼看他,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意外和惊诧:“其实,我带着母亲去京城找过你。我们母女投靠无门,已没有别的出路,我想着父亲和你的情谊,或许会相助于我们母女。刚到京城,新科状元和相府千金成亲的消息便铺天盖地的涌来,而那时,你已携了娇妻赶赴扬州上任,离开了京城。”

想到当时重病的母亲,因担心她孤苦一人至死都未能闭上的双眼,本已死寂的心仍是微微一紧,面上却落下几滴泪来:“长期惊惧忧虑,母亲的身体早已羸弱不堪,终于支撑不住,在京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我变卖盘缠安葬了母亲,身无分文,晕倒在回扬州的路上,幸得妈妈路过,将我带回了醉仙阁。士贤,虽然我是醉仙阁的花魁,但我从来只是陪着客人弹琴作诗,从未让人沾染过我的身子。如此,你也不肯来见我一见,生生要忘掉多年的情谊吗?”

隔着迷蒙的泪眼,琴卿看着那人的脸色青白不定,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终究,他对我仍是有情的,琴卿不禁在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宴饮的后一日,那人如约来到了醉仙阁。刘妈妈看是知府亲自来访,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士贤哥哥,”琴卿卸了往日浓妆,着一素净长裙,腰间系着那枚玉佩,清新脱俗,犹如画中仙子。 “你肯来见我,玲珑已别无所求了。”

“玲珑,伯父之事你当真不怪我么。”那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爹爹当时被收监候斩,投告无门,而你又在千里之外,心里是极怨的。可即使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后来也便释然了。至于那本书,我在爹爹的书房里见过,是早年知府大人赠予我父亲的。只是一个笔误冒犯了皇上的名讳,竟然连累的知府和我父亲一起下狱。”

听到此处,那人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可是举报之人又是如何得知伯父藏有这一本书呢?”

“据父亲当时所说,那人是县里的木匠,给父亲修葺过书房,认得几个字。”琴卿仍旧沉浸在悲痛中。说到此处,琴卿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那人手足无措,慌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于琴卿。只是一方素帕,却在手帕一角绣着寥寥几片竹叶,顿时清新雅致起来。

“当日高中之后,在京城忙于俗务。待得抽出空来派小厮回余姚报信,却只带回了伯父问斩和你下落不明的消息。我派人多方打探,都打探不到你的行踪,想着或许有远方亲戚见伯父落难,将你接走也未可知,只得从长计议。”那人说道此处,不禁向前走了两步,握住了琴卿的双手。只见十指纤纤,指若削葱,看的人心头一荡。

“玲珑,此事都怪我。若我早一些回来,你定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琴卿将手从那人手里挣脱出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走到桌前坐下,看着窗外的柳枝,神色淡然。那人看着她,眼中有几分痴情,也随她坐在了桌前。

“想来是我命苦,也怨不得别人。可是,士贤哥哥,那日我见了你,又觉得老天还是善待我的,他派你来救我。”说道此处,琴卿毫无波澜的眼中又现出了几分生机,满眼欢欣。“士贤哥哥,你一定会救我出去的,是不是”

“玲珑……”那人踌躇着,“我不忍见你在此受苦。可我上任不过百日,就从妓院赎回一名歌姬,于官声不利。你容我几日,让我想一个妥帖的法子。”

“士贤哥哥,只要你不嫌弃玲珑,多等几日又有什么妨碍。”说着,玲珑拿起桌上的茶具倒了两杯茶,一杯递于那人。“士贤哥哥,尝尝我泡的茶,这是你最爱喝的碧螺春。”

那人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又一口,满目含笑“是你以前泡茶的味道,我就爱喝你泡的茶。”琴卿低垂着头,脸上有一丝红晕。

送走那人,琴卿褪下了身上的翠绿长衫,换上了翠烟水绿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云鬓里插着紫水晶缺月木兰簪,轻点朱砂。

这时,只听外面一阵喧哗,伴着女子的尖叫声、官差的喝骂声、背叛的破碎声乱成一团。琴卿看着镜中的自己,袅袅婷婷,再无半点缺憾。站起身来对着闯进来的官差嫣然一笑“官爷,有何贵干?”

第二日,从知府衙门传出了名妓琴卿毒杀知府大人这样的惊天大案,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议论纷纷。而琴卿也被判三日后斩立决。阴暗潮湿的牢房内,一名贵妇人缓缓而行,身后的丫鬟皱着眉头,嘴里嘟囔着。

“小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个女人已经被判了死刑,何必巴巴地跑这一遭呢。”

妇人恍若未闻,仍旧慢慢地走着。走到一名年轻女犯人的身旁,停了下来。

“可是琴卿姑娘?”琴卿抬眼望去,瞥见了袖口寥寥几片竹叶,心内已明了几分。

“知府夫人深夜来此贱地,是有什么话和琴卿说吗?”

“你怎知我是知府夫人?”

“夫人衣服上的竹叶和士贤哥哥那日手帕上的竹叶一模一样,所以有此猜想。”

“你为何口口声声称士贤为哥哥?”

“士贤哥哥的父亲和我父亲为同窗旧友。他父亲病故后,他便借宿在我家苦读诗书,闲时教我写字画画。”听到此处,妇人抓着牢房的大门,指甲因太过用力折了两个都不曾察觉,厉声问道:

“他既与你有这般情谊,你竟忍心将他毒杀?你就不能容人至此吗?”

琴卿凄然一笑,“姐姐怕是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他另娶而怨恨于他。”琴卿知她误以为自己因爱生恨,缓缓说道,“姐姐想必听过一年前的余姚禁书案吧。被秋后问斩的县令正是我的父亲。我便带着母亲去京城找士贤哥哥,半路上母亲生了一场重病,熬不住便去了。我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母,就这样被人贩子带到了扬州,而我也成了醉仙阁的头牌。慕名而来之人络绎不绝,其中就有一位刚从京城述职回来的官员。一次酒醉之后说起,张士贤向相爷献计,以一桩禁书案除掉了当时的扬州知府,相爷的眼中钉,成了相府的东床快婿。”看着对面的妇人,琴卿不想露出半点软弱和彷徨,可眼泪却止不住的留了下来,滴在有些脏旧的囚服上,迅速洇湿了一大片。

“我也知道,单凭一面之词不能说明什么。我刻意结交来往京城的权贵商贾,多方打听,事实却真的如此。而这时,却传来了新科状元不日将携娇妻来扬州上任的消息。你说,我如何能不恨。”

“你胡说,士贤不是这样的人。你恨我夺了你的情郎,恨士贤不肯施救于你,便使出这样的毒计,让我二人阴阳相隔,不得美满。现在又编出这样的谎言,骗我同情你,真是毒如蛇蝎。”妇人气的微微发抖,紧紧抓着手中的帕子,快步向外走去。

琴卿在牢房里轻轻地笑着,毒如蛇蝎?如此短暂的一生,却要背着这样的污名死去。可是那又如何,毒如蛇蝎的也只是琴卿罢了。而玲珑,却仍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天真烂漫。又或许,她早已在那个发现母亲怎么也叫不醒的清晨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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