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圆。
月明星稀夜,又是一个晴朗夜。
铸剑山庄内灯火辉煌,每一个夜晚皆是如此。只是这一夜,虽与平时无二,各人心中却是难得忐忑。
司徒映雪被父亲早早遣回房间,司徒景天独坐于书房内。他在翻阅古籍,一页一页地翻阅。同时,他也在等,等杀手上门。
五天前,有人投石问路,留下信笺,预示今日到府行事。
司徒景天是江湖人,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一般人唬不住他,敢如此明目张胆之人,必不是寻常人。他不会轻敌,自然也不会让敌得逞。所以,他在等,胸有成竹地等。
窗微敞,有风入内,烛火摇曳。风声轻微,夹杂杀气。
司徒景天双目一凛,面色陡然凝重。人已到来,是个高手。
倏地,烛火熄灭,屋内漆黑一片。司徒景天双手拍桌,自椅上跃起。
只闻得一声响,桌椅俱是粉身碎骨。
凌空而起,自窗口跃出。整个院落笼罩于银白月色之中,司徒景天不喜月光。月光如纱,极轻极柔,却是极寒极冷。他是铸剑山庄的庄主,江湖地位高,只有他人对其态度温和谄媚,绝不允许有人待他如寒如霜。
但偏偏有人如此,非但待他如寒如霜,甚至欲取其性命。此人此刻立于面前,一袭蓝衣长身玉立,一把长剑威风凛凛。
司徒景天暗暗咋舌,眼前蓝衣者竟是女子。如此厉害之人,却闻所未闻。双目一沉,目光陡然阴婺。
蓝衣女子便正是前日荡平山寨之人,此番精神奕奕,面色如常。只见她手臂伸展,手腕微转,长剑出鞘,于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剑气如虹,气势逼人。
司徒景天眉头微皱,双掌成拳,前后错开,起了个势。足下轻点,双拳不断挥动,带起拳风激荡。
女子挥臂不停,一瞬之间剑影朦胧,竟是瞧不真切。
剑气与拳风交汇之处,必是一阵“山呼海啸”。
女子手不留情,司徒景天亦是攻守兼备,丝毫不敢怠慢。二人短短几招之间,院中花木俱已遭殃。就连不远处假山凉亭,亦是断的断,毁的毁。
二人动静早已惊动山庄众人,已有弟子携剑而来,见司徒景天目光微侧,便将手中宝剑掷过去。
司徒景天跃起半空,接过宝剑,一起一落之间,身旋一圈,稳住身形。却见他不做停留,身子微侧,携剑在前,脚下步伐极快,全然看不清楚如何迈步。内力聚于剑刃,直取蓝衣女子。
只闻两声“轰隆”巨响,卷起碎石,四处乱飞。有弟子躲避不及,皆中招受伤。
杀气消散,司徒景天笑立原地,本是料想女子即便是高手,必然也躲不过这一招,当年连鲜有对手的薛寒衣亦是败于此招。
沙尘碎石散去,蓝衣女子稳稳站立面前。司徒景天面色一沉,暗道糟糕。
杀气又现,竟是自身后而来。司徒景天惊诧,女子移动至身后竟不过眨眼功夫,形如鬼魅。
对方出剑速度极快,绕是司徒景天用尽己力亦无所用。
女子已近身背后,寒光一闪,司徒景天顿觉寒毛卓竖。
女子毫不犹豫,手中长剑已没入司徒景天皮肉。
“父亲!”司徒映雪一声惊叫出声,在场弟子皆是一惊,眼见司徒景天命悬一线,却无人能出手相救,不禁怨恨起女子心狠手辣。
司徒映雪不顾一切欲上前营救父亲,被身旁弟子阻拦。只听她尖叫道:“你们放手!我要去救父亲!”
众弟子碍于身份,不好出手强阻,只得挡在身前,筑起一道“人墙”。
司徒映雪既急又气,刚要强行突破面前“人墙”,却闻一声十分轻的异响。
众人重新望向相斗二人,女子竟抽出长剑。双腿一起一落之间,身子已旋转一周,剑反手相握,横于胸前,被鲜血染红的剑尖格外刺目。
生死一线,转危为安。
司徒景天舒了口气,身体放松之下,竟感身子有些疲软,幸得有弟子上前搀扶。司徒映雪冲上前去,不禁担忧道:“父亲,您可安好?”
司徒景天摇头,说道:“不过皮外伤,多亏他及时到来。”
司徒映雪听闻父亲并无大碍,安下心来。又不禁好奇,究竟是何人出手相救,便望向方才打斗之处。
女子眯着眼看落地一物,竟是一颗小小石子。侧目而视,又是几日前所遇白衣人。
白衣人自然是沈落枫,甫一见女子,见她似并无异样,身上伤应是痊愈,便心安了些。
女子微微皱眉,冷言道:“又是你?”
沈落枫微笑,抱拳说道:“正是在下。”
女子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沈落枫道:“自然是希望姑娘手下留情。”
女子闻言,冷面不改,执起手中长剑,说道:“除非死。”语毕,携剑刺向沈落枫,这一剑竟是毫无章法。
沈落枫身子堪堪擦过女子手臂,避过一剑。伸出一手,长指灵活缠上女子手腕。
女子身子一颤,迅速出手,直取缠在手腕上那只手。
沈落枫另一手出,化解女子攻势,以同样方式再次缠住女子。
女子双手皆被缠住,本应无法再动弹。但她却以此借力,双脚跃起,一个拧身,一个起落,双手顺势拉过沈落枫双手,以此使其失去平衡。
沈落枫已非初出江湖,对敌经验自是老道。此番看穿女子所想,身子虽微微踉跄,却也立马稳住身形,双手依旧不放。
女子见状也不恼,抬起一腿,直取沈落枫腿脚。
沈落枫抬腿抵挡,一招一式,只守未攻。
女子次次与沈落枫动手都未占上风,只道对方此举只为戏耍,仗着武艺高强瞧人笑话。却不知,沈落枫乃真真不愿动武,更不愿有人因此受伤。
二人近身缠斗,胜负难分。
沈落枫双眸一凛,突将女子拉向自己,二人一个旋身,一只镖擦过沈落枫手臂,直直扎入前方树木之中。
飞镖甫一停住,便见一身影稳稳落入院中。
司徒景天面上一喜,来人一身锦衣华服,墨发以玉冠高高束起,一派华贵气质。
此人见司徒景天立马抱拳行礼,道:“见过司徒伯伯,娘亲知贵庄有难,特遣晚辈先行一步,却不想有人不但行事磨磨蹭蹭,竟还出手相助歹人。”
司徒景天豪爽一笑,随即说道:“叙生说笑。”
来人正是段家堡公子段叙生,且说段家堡本只是一方贵族,前家主娶了一位江湖美女,之后这财大气粗的段家竟也开始在江湖行走。家主为搏红颜一笑,挥手将“段府”改为“段家堡”。
自前任家主意外辞世之后,其夫人便成了堡主,江湖中无人知其真实名姓,只知本身姓卓,遂称其卓夫人。
段叙生便是卓夫人与那位英年早逝的段家家主唯一血脉,且说这位段公子,虽得母亲真传,却不勤加练习。论武艺,至今于江湖未有其名。
此人自小锦衣玉食,处处受人宠爱,是以难免娇纵,一到来便是言语相讽。
沈落枫不理会段叙生语中讥讽,倒是细细打量女子。女子手臂一处被飞镖划破,那飞镖虽小,伤口却十分可怖,看上去似皮开肉绽,渗出血液竟带着黑色。
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乃是前几日女子不肯接受的伤药。将其中药粉倒在女子伤口处,又以白色布巾简单包扎,对段叙生道:“段公子,请交出解药。”
段叙生斜眼瞧着沈落枫,不耐说道:“她既是欲杀司徒伯伯的恶徒,又何必管她生死。”
沈落枫却道:“话虽如此,与其杀了她引来更多杀手,倒不如留她一命,从其口中问出幕后之人是谁,岂不是更为有利?”
众人点头,直道此言有理。段叙生冷哼一声,再欲反驳,司徒景天却道:“沈贤侄所言有理,我等不妨先将此人压下去,待休整一番,再做定夺。”
段叙生不好再反驳,只得冷冷瞥一眼沈落枫,将解药掷向他,跟随司徒景天转身进屋。
沈落枫接过解药,打开软塞,置于鼻边一嗅,便将其递予身旁女子。
女子接过,说道:“多谢。”不做他想,将解药服下。
沈落枫道:“你不检查一番,难道不怕这是毒药?”
女子说:“你若想杀我,不需毒药。”
沈落枫一愣,随即轻笑出声。
女子不予理会。
司徒映雪走过来,对沈落枫道:“沈大哥,你为何还不进屋去?”
沈落枫说:“司徒前辈伤势如何?”
司徒映雪瞪一眼女子,说道:“无妨,父亲只是皮肉伤。”
沈落枫道:“如此,在下便放心了。”
司徒映雪对身旁弟子命令道:“你们将此人压去地牢,严加看管。”
沈落枫道:“司徒姑娘......”
女子冷冷打断道:“你以为凭这些人能困住我?”
司徒映雪怒道:“就凭这些人!此刻你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非沈大哥可怜你,没人会救你。”
女子冷笑。
司徒映雪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移开视线,面露不屑。
司徒映雪气极,正欲发作,却又强行压下,对身旁弟子道:“你们还等什么,将她压下去!”
弟子二人合力将女子带走。
沈落枫道:“映雪......”
司徒映雪笑道:“沈大哥,我命人为你备好了客房,你先去休整一番。父亲那边还需我侍奉,就先告辞了。”
沈落枫看着司徒映雪离开背影,叹了口气,心道:“方才那蓝衣姑娘为何突然出口阻我求情?莫非是不想再欠我人情?还是她不愿我与铸剑山庄交恶?”
不得其解,然而他却露出一个微笑,跟随侍者往客房而去。
司徒映雪自转角处走出,默默目送沈落枫背影离去。
沈落枫忧心女子伤势,天刚亮便来到地牢。
此处系铸剑山庄以特殊材料打造,用来关押恶人。女子是第一个女恶人,也是最年轻的恶人。
沈落枫见她盘腿坐在地上,手脚被铁链锁着。她看上去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分毫焦虑,依然是淡定冷然的模样。
他来到女子面前,为她号脉。她内伤未愈,思及昨夜那不要命的打法,感到揪心。
女子面色苍白,毒虽解,却是元气大伤。此番身处这阴暗潮湿的地牢,即便背脊依旧直挺,仍然显出几分疲态。
沈落枫亲自熬好药,端于面前,说道:“姑娘,喝药吧。”
女子侧目看他,又看他手中碗。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汤药苦涩,女子却连眉头都未皱半分。
沈落枫倒了杯水递给女子,开口问道:“姑娘的内伤,可是上次山寨所致?”
女子却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沈落枫微愣,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女子冷面冷言道:“你既阻我杀人,却又为何救我?”
沈落枫道:“这二者有必然联系吗?”
女子道:“你既阻我,便是敌人,敌人何以救敌人。”
沈落枫却笑了,说道:“我自是不想你杀人,却又是要救你的。”
女子说:“为何?”
沈落枫道:“不为何,救他人,还是救你,又有甚区别。”
女子不明所以,尚未来得及问出口。门外动静又起,司徒景天、司徒映雪同段叙生走了进来。
司徒映雪见沈落枫,面露微红,竟生出一丝娇羞来。却见他与女子情状,心中十分不满。
段叙生见此情景,冷哂一声,说道:“我说怎的找不到沈大侠,却原来在此处。沈大侠对一个区区杀手嘘寒问暖,意欲以此自其口中套出话来,沈大侠当真是戴着好人面具行卑鄙之事。”
沈落枫面不改色,司徒映雪却变了脸色,暗瞪段叙生一眼。
司徒景天见女儿模样,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派严肃,看向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看一眼司徒景天,冷冷说道:“我是我。”
司徒景天皱眉,段叙生却开口说道:“问你姓甚名谁,何人派你来此刺杀司徒伯伯,那人究竟是何居心?”
女子瞥他一眼,说道:“你问欲杀他之人岂不更能得到答案。”
“你!”段叙生见女子淡漠模样气从中来,恶毒言语不禁脱口而出:“你若不招,我自能让你生不如死,你可要试上一试?”
女子冷然一笑,不再理会段叙生。
段叙生胸中愤然,几步上前,单手扼住女子脖颈,咬牙切齿道:“我便要你尝一尝与本少爷作对的下场。”
段叙生手下用力,似要将她活活掐死。
女子面上变了颜色,表情依旧漠然。既不挣扎,亦不求饶,冷冷与段叙生对视。
沈落枫一手搭上段叙生手腕,笑道:“段公子何必如此气恼,就这么将人杀了,岂非辜负了在下一番心思。”
段叙生横沈落枫一眼,见他笑容依旧,胸中怒气不消反升。手下正欲再加力气,脸色徒然一变,不消片刻,已然苍白。
悻悻然松手,后退几步,暗骂沈落枫卑鄙。原来是沈落枫搭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与他同时发力,二人暗中较量一番,终以段叙生技不如人而收手。
段叙生甫一松手,女子忍不住咳嗽。沈落枫为其轻拍后背,同时自后心暗自输送内力予她,为她调息。
司徒景天心下知沈落枫是温润君子,不忍害人性命。此番所为是为日后不再起恩怨冲突,同时女子功夫了得,倘若能走正道,何乐而不为。
司徒映雪却没有那般玲珑心思,只道沈落枫侠名果真不虚传。为人宽厚,心中又增好感。只是,他未免待那女子太过亲和了些,又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司徒景天说道:“姑娘,叙生只是担心老夫,方才行为过激,还望你莫要在意。老夫见你武艺高强,何不走正道,与白道一起铲除邪道,也不枉费你一身武艺。”
女子却说:“无需多言,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落枫意欲劝说,未等他开口,女子又道:“沈落枫,勿要多言。你的救命之恩我自是记下,若有机会,你陷险境之时,我必以命相抵。”
沈落枫却苦笑道:“在下不用姑娘以命相抵,只是姑娘为何连姓甚名谁都不愿告知在下?”
女子闻言,以沉默应对。
沈落枫看她,不再追问。
司徒景天却突然说道:“姑娘如此,莫非连你的兵器也不在意了?”
女子侧目,见她所用兵器正被司徒景天握在手中,似一件商品,任人把玩。目中杀气一闪而过,面上表情又冷了一分。
司徒景天道:“这可是把好剑,想要的人很多。”
段叙生奇道:“司徒伯伯,我看这剑普普通通,不知有何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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