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着车载着老妈从村子里的马路上经过,她看着那些房子不由得感叹:院子真大!能不大么,可以打开大门直接把车开进院子里的车库。况且,院子里可以停下好几台车呢。
老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拿着当地的东西和老家比较。到了这个岁数,她已经走不出故乡的记忆。就像我,总是在水盆里淖凉面般一遍遍把往事提起。是的,终究走不出。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像是施了魔法的迷宫。我们无论如何,挣脱不得。
我住过的第一个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四周被别家的院子包围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南面,紧挨着邻居家后院。院子里树木丰茂,华盖一样遮住了本该照进我家的阳光。加之我家还栽着巨人般的梧桐树和槐树,于是,本来不大的院子更显局促,从早到晚黑不隆咚阴森可怖。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都提心吊胆的。
院子很小。北面两间砖瓦房。一间算作主屋,吃饭睡觉。另一间储藏粮食。东面的屋子相对狭小,装满了化肥柴油等杂物。南面是邻居家的石头墙。由于不见阳光,阴暗潮湿,地上和墙上长满了青苔。几块石头搭成了灶台,墙面被油烟熏黑了一大片。临近门口的位置靠墙竖着一块又大又圆的石磨。为了生计奶奶曾卖过豆腐。这墩石磨便是家族奋斗史的有力物证了。西面呢,是不规整的石头垒起来的墙,石头间的空隙塞的依旧是细小的石头。所谓的大门只是几根细小的木条疏疏落落钉在一起的简易框架。寒酸不已。西面孤零零地立着生锈的水龙头。可是,大多时候只是摆设罢了。自来水还没流到我们家的时候闸门就关掉了了。有时候明明听到水管里呼噜呼噜的声音,满心期待着哗啦啦的水流出来。可是,它就像老人费力地咳喘了半天又无奈的把嗓子里的半口痰吞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微弱的呼吸。
我曾试着在西面仅有的空地上种点什么。比如,我曾经种了一颗草莓。竟然长了一颗,皱皱巴巴的,如同吊死杏干。绿色的果子里微微透出点红色,却不是娇艳欲滴的颜色。营养不良,丑陋无比。垂着疙疙瘩瘩的脑袋躲在叶子中间,硬是把自己屈成了配角。尽管如此,我还是异常欢喜地看它一天天长大,最后独自享用了它。
家里唯一栽在盆子里的花卉就是一盆冬珊瑚了。我们管它叫珊瑚豆。它孤单又傲娇地蹲在一块高出地面的石头上,孤芳自赏。成熟的橘红色的果子把灰白的石头黑红的砖比了下去,它就是整个院子里最艳丽的景致了。可是在那样的生活艰难里,我们唯一的需求就是填饱肚子,谁在意这white elephant(华而不实的东西)呢?实在无聊了,就摘了一颗颗圆滚滚的果实下来,玩弄一番也不知道如何打发它们,丢置了一旁,任由它干瘪,消逝了。
院子中间有一口地窨子。平时都用一块薄薄的方石虚掩着。每次执行拿地瓜的任务时,老妈就在我腰间绑一根绳子,绳子末端钩子上挂一个提篮。我一手紧握绳子一手拿着手电筒像空降兵一样降到了窨子底部。里面阴暗潮湿,和院子一样凄清。不过这样的环境却是蛐蛐儿们的乐园。我在矿井一样的洞里拿出地瓜时就惊动了它们。它们也不知道面对的是多么庞大的入侵者,便很识趣地蹦着跳着逃开了。
这就是我对老家院子主要的记忆了。青海的院子可是不同的。我到过的第一个农家小院就是在大格勒乡的杨老师家。当时杨老师四十多岁的样子。和蔼可亲。每一次学校搞演出,她都很耐心地用亮丽的酒盒子给学生缝制蒙古族头饰。一次她邀请全校的老师们去她家里做客。我们浩浩荡荡,欣然前往。杨老师家是地道的青海院落。门上挂着羊头骨的装饰。木质的廊檐,整洁的小院。同事们一起在厨房里忙来忙去,谈笑风生。美好好像定格了,凝固了。时隔多年我早已忘了那天聚餐的画面,只记得第一次吃凉拌的水萝卜。玫红的皮雪白的芯儿配上绿色的香菜,酸爽清脆,很是可口。
黑枸杞炒得火爆的时候,我和闺蜜汪汪经常下乡去农户家里买枸杞。
我们去的乡下是郭勒木德镇的一个村子。每次我俩一拍即合,她负责拿出手机给她认识的老乡打电话,操着一口流利的青海话:喂,夫夫(叔叔),你好着木啊,黑枸杞家里有着木啊。闹(我)和同事想买点儿呀,哦哦,那好。那闹和同事一挂(一起)去咧。她的青海话十级水平和我这个门外汉总隔着一道银河的距离。我也只能听个大概。说走就走,我就开着我的小赛欧给她当御用司机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过去,好像腰包里塞了几十万的大boss一样。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是悠闲地吃草的牛羊。小路曲曲折折,我们兜兜转转就拐进了村里的小道。一般闻到浓重的羊粪味儿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地上铺着编织袋,上面晾晒着红的黑的枸杞。因为和主人熟识,我们也不着急着买,钻进院子南面简易的大棚里拔个青白皮儿的萝卜啃起来。脆生生的,带点辣味儿。好吃的很呢。
如果现货不够,主人就带着我们去另外一家。隔着不远,也是一个规整的小院儿。屋子朝阳,里面暖烘烘的。女主人热情的给我们端上自己做的老酸奶,再大方的挖一勺白糖洒在上面。午后暖阳照耀在身上,唇齿间缠绕着酸酸甜甜的滋味。人生追求大致如此了。
青海的女人大都勤劳贤惠。她们总是把家收拾的舒心安适。农闲的时候有的做鞋垫,有的做刺绣。一根细细的针戳来戳去,五彩的棉线就在灵巧的手中舞蹈了。雍容华贵的牡丹,翩翩起舞的蝴蝶,繁茂的枝叶,植于洁白的底布上。成品铺在叠好的被褥上,只是观看就已然欢欣。
艺术,并不仅仅陈列于博物馆和画廊。也并不冷如冰霜。更多的时候,它存在于生活的细节里:大棚里绽放的大丽花,一尘不染的地面,嵌着图案的油炸花儿花儿,裹着香豆和红酒曲的花卷儿……沾着烟火气息,接着地气儿,透着情趣儿。
前几天听先古人造房子的神话故事,更懂得了院落的重要性。那是生存的根据地,更是心灵的栖息地。如今,故乡,早已成为遥隔千里却走不出的异乡。走过一家家院落,我只能张望。透过袅袅炊烟和柔和的灯光去寻求心里渴盼的那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