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离开这座岛。
他已经不太记得这是待在岛上的第几个年头了,时间偶尔断裂,抽掉他的感知力,塞入眼前黑色的海水,太阳下山过后,一无所有,每个人都变成盲人,他不是没尝试过跳海,纵身跃入虚无,每年数不清的人在这里给人生画上句号,刚来那几年,还能新鲜得看到这类事件上新闻,如今数量频发,电视台已经疲于采访,比起跳海自杀,电视台更愿意采访东面动物园笼子里老虎的低吼。世界是个巨大的圆,人只能在圆里生活,一旦生了好奇,想要触碰到圆的边界,生命就会尽止,如同笼子里的老虎,逃走只有一个结果,被枪杀,毫无痛苦地倒下,但倒下前,每只老虎都会发出最后一声闷重的吼声,对着天空,对着岛的边界。
他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岛上生活如同混沌,敲不碎也看不清。他给自己做了一把枪,木头的,木制的枪怎么可能真射得出子弹,他深知这个道理,但还是做了。做的过程并不顺利,这座岛所有能购买到的刀都没开刃,磨刀石也买不到,他在禁止进入的差不多森林外围处找到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暂且搬了回来,作为磨刀石,回来路上看到的断裂的松树枝,作为枪身的绝佳材料,磨刀用了将近三年,刀也算不得刀,就是块铁疙瘩,所以费时,修剪树枝的形状只花了半天,枪很迷你,但被磨得光滑,刷上一层黑色的漆,俨然跟真的一样,只是枪口没通眼儿,他自己画了一个,还挺像那么回事。
科技在这座岛被摈弃,大到交通工具,小到用于记录的工具,都被当作是反动者的武器,即使是记录时间,也只能像古人一样,天晴根据日晷的指针影子变化来判定,这座岛最大的建筑物,便是一樽巨型日晷,日晷的名字也叫差不多,岛民们历来使用最多的表达语言便是差不多,对于懒得取名的一切事物都称呼为差不多,不过琐碎的时间也是可以测定的,依靠沙漏,但也不精确,精确是危险的。这里唯一幸运的事情,便是人们不会做梦,睡眠质量很高,一觉到天亮,但他近来时常失眠。
海是他唯一的朋友,一个刚成年,有着不同于其他岛民聪明劲儿的男人,他的母亲当年便是跃海轻生者的一名,在跳跃的动作刚蓄满力时,他在肚子里便有了抗议,无疑她选择继续苟且地活着,分娩并不痛苦,她只记得那片海,白天格外蓝,所以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海辍学早,但仍爱求知,所以他成了海的忘年交,一个唯一不会嘲笑他具备格物致知品质的男人,海也是唯一知道他想逃离这里的人。
“老叔,看我这次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海很兴奋,扬了扬手里的新玩意儿。他没搭腔,但迎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本羊皮封面的书,纸张发黄厚重,想来是有些历史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文字他能看懂大多数,但无非也就是记录一些岛上的历史和一些特殊人物,没什么重要的,他笑着合上封面,礼貌回应,“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研究的。”
海接着说,“这是我母亲藏起来的东西,我偷出来的,还有一封信,我看了,大概是说,她发现了这座岛最大的秘密,都在这本书里。”他开始好奇了,他是知道海母亲的事情的,陈旧的某一天,擅自做了跳海的决定,没人知道缘由,他的直觉告诉他,一定跟这本书有什么关联。
“海,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他问,眼里装着空阔的未知。海摇了摇头,“老叔,这已经是你第四十三次问我了!我舍不得家人,我不走!”他仍旧惊叹,眼前的年轻人能记得这么清楚,这些年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候会忘了自己也有一个家,一个妻子,一个更像情人的妻子。
他手里紧紧攥着羊皮书,接着两眼放光,提出自己的请求,“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你们运输队如果有多余的坏木头,可以多带些给我吗?”海点头,毫不犹豫,也知道例循约定,帮他保守一切秘密。
海喜欢听他讲故事,每次变着花样,很是新鲜,他讲的故事比这岛上的任何一切都更有趣,海这么想,听完故事,海该回家了,母亲并不喜他们来往太多,回去之间,顺了一串他家门口的扇形贝壳,阳光下纹路清晰,半透明的贝壳,像极了这座岛,迂回的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2
妻子正在老虎笼子前投喂一桶牛肉,老虎怏怏,没什么胃口,她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将牛肉放进笼前的槽里,吃与不吃,健康与否,于她又有什么关系。梳着油头,自诩绅士的副园长站在她身后许久了,假山石后的一双眼睛,早就把她吞咽掉了无数次,趁着她专心投食,他突然蹿出,油腻的手粘在了她的陡峭的屁股上,“讨厌,别闹!给人看到多不好。”她的喉咙里夹着一只婉转的小鸟,任何男人听了都心痒痒。男人从后将她环住,一双手熟练地在她身上游走,下颌撑在她右肩上,她明白他的意思,放下手中的桶,摘下手套,转过身,对着他厚大的嘴唇轻啄一口,“你呀,比笼子里的更像老虎。”男人搂着她的腰,带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来说,吃掉一个女人,比笼子里的老虎吃掉牛肉容易得多。
动物园离家很远,女饲养员并不多,所以妻子是园里的香饽饽,男女老少都很喜欢她,为了工作方便,她住在园区,一个月回家一次,家除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基本装不下任何情感,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他都会亲自带着贝壳来接妻子回家,然后是二人共度三天的假期,他是一个贝壳师,这座岛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种,也是最吃香的行业,岛上目光所及之处,最好看的贝壳建筑与装饰品,全部出自他们手中。捡贝壳的海边被警戒线包围,而贝壳师是唯一能进入这个危险地带的人群,可以说,贝壳在这里超越了一切货币。
贝壳是妻子要求他带来的,每个月她最开心的时候,便是他将贝壳送到她手中,看到周围一切艳羡与嫉妒的目光,她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毕竟在这里,中了任何赛事头奖的奖金也买不起这么多贝壳。
园区禁止员工家属进入,这是新上任的副园长提出的规定,众工作人员再充满怨怼也不敢多说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个副园长,是上任园长的亲外甥,整座动物园都是他们家的,定义动物的所有权并不难,但他们时常模糊掉一些所有权,例如员工,例如此时融化在简陋的床上的妻子,所有人都将他们的关系视而不见,也习以为常,每次敲门通知他到门口等待妻子的人都是丽,她是园区最胆小的女孩子。
男人已经穿好了衣服,离开了办公室,门未关严,留了条缝,一缕夕阳溜进来,有些刺眼,她慢悠悠穿好衣服,朝着园区大门走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而即将迎接自己的新一轮高潮,是他带来的贝壳项链,笨重,但她喜欢,程度超过对他的喜欢,在和每一位过往的行人与工作人员道别后,她挽着他的手臂,准备离开。
副园长拦住他,将他拉到不远的售票处,从西装裤子里掏出一枚贝壳,有些破损,但洁白如雪,“哥们儿,能不能拜托你私下帮我加工一下这个贝壳,做成手链项链戒指什么的都可以,我要送给我的爱人。”他有些手足无措,但也听妻子提起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一个油腻的关系户,他不想妻子难做,接过贝壳,转身就走,背对着男人说了一句,“等我消息。”
回去的路上,妻子的嘴没有停下来过,他多数时候保持听着的状态,也不回应。
妻子不再挽着他的手臂,独自走在他前面,她说,“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园区死掉一只老虎吗?现在园里只剩两只老虎,公老虎已经老了,园区准备高价从其他园区买一只母的回来,和他交配,如果能生下小老虎,我们园区就会是岛上最火的了。”
哪个动物园最火,他并不关心,他仍在咀嚼油腻男人说的那个词,爱人,他眼前的妻子和他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情人?爱人?夫妻?他感觉什么都像,但又都不像,老虎会和人类一样吗?没有爱也可以轻易去创造一条新的生命吗?
妻子后脖颈上的红色,比此时的夕阳开得更艳,但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有些模糊,但他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并不难过。
3
对他而言,每个月初的三天,比一个月更难熬,时间不够精确,但也能感受到个大概,海这三天一般都不会来找他,这一轮的三天,他大算去房子侧边自己搭建的小屋里,给那个男人加工贝壳,机器全是他自制的,加工贝壳这件事似乎他生来就有天分。
烟囱里的烟雾比平时浓不少,妻子的喊叫声响彻百米,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和贝壳,冲到了屋子里,妻子正在厨房烧火,火太大,已经从灶台蔓延开来,他冲到水缸前,用瓢舀满水,泼向灶台,浓烟四起,鼻腔感受到强烈刺激,二人猛咳嗽起来,妻子叉着腰,有些生气,“柴火有些湿,我用你那个什么奇怪的书点的火,鬼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差点把我房子点了!”他看着灶台处湿透的黑灰,从里面找到残缺的剩余物,他也不生气,就是有些可惜,他似乎生来没有生气的情绪,残本有些烫,他忍住指尖传来的锐利疼痛,将它拈到门口的水缸里,连带手一起揿入水中,冰凉从手腕处开始传入,肌肤到骨髓,彻彻底底。
他将残本提起来的时候,羊皮从原来的位置脱落,翘起的表面露出了里面比书内页坚硬的部分,看着像是一个一封信,他顺着角落撕开羊皮,他早该发现的,这羊皮封面比平时摸过的硬上许多,信连带着内页都保存完好,他将信取出,回到小屋,反锁门,借着破败的门缝透进来的光,开始翻看着这封信。
他一直感觉这座岛不真实,潜藏着很多秘密,但他毫无头绪,信里交代了这座岛上有一个神秘组织,一帮由女人组成的神秘组织,在这座岛之外,还有另一座岛,这些女人会在每年的固定日子,被送往另一座岛,她们只有一个任务,邀请那些岛上的天才,担任这座岛的贝壳师,如果不接受邀请,她们的任务就变个性质,绑架回贝壳师。
看完信,他产生疑惑,什么样的人适合成为贝壳师,他记不清自己成为贝壳师多少年了,好像自己一出生就是,但又好像不是,他叫不出任何一个同为贝壳师的人的名字,每个人似乎都只是一个冰冷麻木的编号,他感到自己生活在巨大的谎言之中。
夜里,他和妻子躺在同一张床上,被子是分开盖的,他感受不到妻子的温度,但他知道妻子没有睡着,他说,“我最近总失眠。”
妻子没有说话,这座岛,失眠是比癌症更可怕的病症,几乎没有任何医生敢医治,这里也没有信仰,没有圣人可以救赎一个失眠的人,一个失眠的中年男人。
妻子回应敷衍,“要不,你去贝壳舱躺一躺?”贝壳舱是这座岛可以治愈一切病症的场所,贝壳形状的巨型建筑,里面嵌套着无数小的贝壳床,没有办法医治的病,来这里躺一躺,如果运气好,就可以痊愈,他不太相信这个地方,他也是贝壳舱的建设者之一,他知道那些贝壳与海边的任何一枚贝壳无异,他救不了自己。
妻子的呼吸声渐渐绵密,他爬起来走到屋外的水缸前,水已经换了新的,他捧起了水面上的月亮,一低头,月亮就消失了,转而替代的是自己的脸,他对这张脸感到陌生,络腮胡堆满大半张脸,五官显得逼仄,眼睛里还剩什么呢?月亮也能照到别的岛吗?
贝壳手链两天就做好了,完整的大贝壳,被拆成不均匀的碎片,用绳子串起来,贝壳表层重新抛光,上色,最后涂封层,有阳光照耀就能折射出五彩的光,他将手链装进家里能找出的最好看的编织袋里,那是妻子以前买首饰送的,用来装这个倒也大差不差,并不违和,他将袋子口的抽绳收紧,打了一个蝴蝶结,亲自交到妻子手中,他并不想再单独见那个男人一面,索性让妻子代为转交。
妻子提前了一天回动物园,新的老虎成员即将到达,所有工作人员必须随时待命, 老虎看起来比人重要,比人的价值更高,所以昂贵到必须锁在笼子里,如同每一个贝壳师的命运。
他也提前一天回了海边,贝壳师其实比外界想的更自由,每周去一次,领取加工任务后,自己回家加工就可以,贝壳师之间从不主动讨论彼此加工的秘诀,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每人愿意将自己最能奉献价值的秘密大方坦然公之于众。他也从不违反规定,私自将贝壳转送身边人,这是岛上的大罪,所以油腻男人递给他纯度成色相当好的一块贝壳时,他便明白很多人都在悄悄违反着规定,如同岛上的情欲关系一样,并非一夫一妻是必须坚守的规定,有时夫妻等同于情人等同于爱人,亦或是别的更复杂的关系,但都藏在阳光之下。
他多了一天的时间,他拿出自己木制的手枪,决定尝试通个枪眼儿,贝壳那样精细的加工他都能做,一把木枪而已,根本不在话下。
他想换个大点的房子,钱已经攒的差不多了,木头也是,他将亲手造一艘船,可以离开这座岛的船。
4
海持续很多天都没有来,木头还差一点,他主动去找了海,远远的就看到白的黄的花,大朵大朵地抢着开,黑色的布幔挂满整个院子,还有门口,所有人都一片哀愁,他看到门口大大的黑白照片,是海的母亲,他见过几次的,一个微胖但很骄傲的女人,一个桀骜但专情的女人,专情真是难得的品质,所以才能生出海这样自由的孩子。
他有好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海的母亲,他诧异地进门,海只是抬了抬头,继续跪着,耷着脑袋,铜制的盆里火焰滚滚,纸钱燃烧的味道带着倦怠的香气。他只是拍了拍海的肩膀,进门,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他不知道别人,但他笃定自己是很虔诚的。
他想过几天再来看看海,至少那时候可以如以前一样无话不谈,也可以给他讲新的故事,临走之际,海叫住他,“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海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属钥匙,有些旧,但看起来一定是开贵重的锁,他继续说着,“我母亲说,她一直知道我爱和你来往,她说,这个钥匙,能带你离开这里,彻底,永远。”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最后四个字。
他接过海手里的钥匙,没说话,手里的重量沉甸甸的,他感到扑朔迷离,海的母亲藏着太多秘密了,信的谜底还没来得及解开,又送来一把不知是打开什么的钥匙。除了和海的交流,他变得愈发不爱说话了,包括自己的妻子。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他不太记得时间了,仿佛自己在这座岛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和他的妻子相守在一起,守到老,守到死,但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东西,他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他不理解自己,不理解这些不允许任何大脑多思考的秩序。
他回家用造木船的方式来代替这些混乱的想法,时间变得更含糊不清了。
累了他也不休息,就躺在自己的小屋,那里有自己临时搭的简易的床,躺在上面,能看到细碎的星空,他点燃一支蜡烛,插在贝壳做的烛台上,仔细端详着那封信的内容,信的内容他已经快背得下来了,但还是想不到任何答案,或许思考出一个答案本身就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海的母亲突破警戒线冲到海边那天,他也在,他从未和海讲过,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轻生呢?男与女之间的事情他参不透,也不想参透,他没见过海的父亲,也没听海提起过,她一直是个可怜人,至少他这么觉得,养大一个孩子并不容易,有时候他也将海看成是自己的孩子,他一直没有机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还没来得及跳,双腿间便有浑浊的液体流出,他丢下自己手里的所有贝壳,将她送到医院,送到以后他就走了,其实什么都没管,什么都没看到,包括海的降生。
海是她的礼物,也是他的,但作为这个礼物的共同拥有者,他们并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但这根纽带一直存在着,没人刻意剪断过。
海送来最后一捆木头的时候,他的船已经有了基本的轮廓,只是底板还不够牢固,新木头足以让这艘安全变得安全。他和海一起躺在床上,有些挤,手肘抵着手肘,他很自然地给海讲故事,关于人鱼,他编的,大部分故事仿佛种在脑子里,只要海在,他的大脑就自动搜索出一个故事,让他有条不紊地复述给海。
讲完故事,海也没有回家,陪着他,其实更像是让他陪着自己。
他懂这个刚成年的孩子的想法,从屋里拿出邀请函,妻子动物园将热热闹闹地办一个新的入园仪式,他们高价聘请了表演队训练动物们,组成岛上的第一支马戏团表演队伍,门票难求,一票可带三人,他只有一个人,只想邀请海一个人,海很高兴,他没去过动物园,故事里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或许,也会有人鱼表演,他们都挺期待的。
票卖的其实并不好,对岛民来说,所有的动物园都差不多,所有动物都差不多,马戏团表演和小孩子的合唱表演没什么区别,都差不多。
但他和海都想看看,是怎样的差不多。
5
园里看起来很热闹,但热闹得虚浮,他其实认得,将近四分之一都是员工家属,他猜测,至少还有二分之一是他没看过的员工亲属,所有人都面无表情,所有人都聚集在新搭建的舞台前,所有员工统一着装,包含院子里的动物们,都稍加了打扮,就连水里的也没漏掉,戴上了红色的领结,辨不出雌雄。
副园长的节目在最后,海狮魔术表演,听起来就是噱头,妻子的表演在第二个,企鹅退场后,工作人员先是推上几个大铁圈,每隔两米摆一个,摆成一排,妻子穿的表演衣服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外面绣着白色的布边,还戴了一顶棕色的编织牛仔帽,衣服是裁剪过的,贴合身体线条,腰臀比极好,但他内心没什么波澜,倒是一眼看到副园长,右手托着下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妻子并没有看到自己,对着副园长挥了挥手,似乎意识到不太有礼貌,转而是朝着四面八方的观众,挥手,鞠躬致意。
他看到她的手腕上戴着极好看的贝壳手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色泽,他对它再熟悉不过。
爱人等同于情人,他无比笃定。
妻子吹响口哨,三只老虎列队走出,老虎脸上毫无威武气息,倦怠如他一般,她迎向前去,和每一只老虎击掌,随即工作人员递上燃烧的煤油火把,妻子顺着每个铁圈点燃,熊熊烈火燃烧,台上升腾起黑色的烟雾,气氛有些诡异,台下并未哗然,妻子站在老虎身前,向所有人展示手中的彩球,随即走到最后一个铁圈后,正对着老虎们,她对着老虎比划了一些手势,随即吹响口哨,老虎井然有序地穿过第一个燃烧的铁圈,第二个,第三个……
副园长带头鼓掌的,台下才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听得很清楚,身旁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唉,都差不多,和别的动物园都差不多……”
“是啊,都差不多,和舞台上的杂技表演差不多……”
“都差不多,老虎都长得差不多……”
“……”
他无比期待老虎能够失控,撕咬副园长的皮肤、骨血,最好还有这群麻木的人,最好还有妻子。
第三只老虎是新来的,跳到最后一个火圈的时候,后腿勾住滚烫的铁圈,发出震天的吼声,妻子并不惊恐,冲上前去摸着老虎的脑袋,台下的观众也毫无惧怕的神情。老虎开始摇晃着身躯,笨重的身躯,将妻子甩开,副园长意识到不对劲,叫了表演队的人上去救场,台下渐渐响起哄笑,妻子手腕着地,支撑自己身躯,贝壳碎了一地,没人看见,但他看得清晰。
两个工作人员才勉强将吓坏的妻子架走,没有人关心她,都认为这也是表演的一环,只有副园长仍旧灰着脸。
海继续留在座位上看表演,他津津有味。为了找妻子,他先离开了座位,去了后台,问了一圈儿工作人员,才有人告诉他妻子在后台走到底的小仓库。仓库门并未关,里面传来妻子的呻吟,他没有进去,他感觉有些头疼,是说不出名字的某种动物在大脑里产了卵,他的双脚灌了铅,紧闭双眼,脑海里浮现了一台机器,彩色的画面,是老虎,是一群老虎,它们看起来比这里的凶猛很多,在草原上,有人声从画面里传出:老虎是丛林百兽之王……
他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产出这样的画面,他觉得一切都很陌生,陌生的妻子,陌生的岛,陌生的自己,陌生的男与女。
丛林之王可以撕碎成年男女,在野外的,逃跑的成年男女,他们并未逃,想逃的一直只有他而已。
他回到座位上,海只是对着他笑笑,继续看表演。
他没有带时间的沙漏,只能感知到天色暗了一些,副园长穿着笔挺的西装,带着和海狮一样的红色领结,它们看起来都是迷人的绅士,不过可能只迷妻子这样的人。
海看了海狮,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动物?和你讲过的美人鱼很像,但它们看起来一定不是美人鱼,尾巴完全不像。”
他说,“这叫海狮,如果它们能长出双腿,也能像美人鱼一样回到大海。”
海抢着说,“所以,它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大海吗?老叔,你是人鱼吗?你会回去的吧?”
他希望自己是,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确定地希望过。
海挺失望的,动物园的马戏团没有美人鱼表演,他伤心地独自回家了。
他不想回家,他想起那个夜晚,妻子说的贝壳舱,他突然想去贝壳舱看看,他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贝壳舱救过多少模糊的岛民?他也不知道答案。
6
他在数不清的日夜里修葺着贝壳床,毫无瑕疵,宛如冬雪,真走进舱内,看到整齐划一的贝壳床时,他仍旧咂舌,这是他完美的杰作之一,但除此之外,他一切都充满遗憾和陷阱。
他数了一下,刚好一百零一张床,他觉得一百张才完美,他需要在众多的床中找到多余的那一只,如他自己。舱内没有独立的包厢,对立的两排,一百张相对,还有一张在舱门位置,像是倒下的舱门,横亘在侧门口,他就挑了这一张,躺上去,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四周全是白色,死寂的白,吞没一切黑夜一切色彩的白,吞没一切瑕疵的白,他不知道躺了多久,翻身的时候,发现床并不牢固,一米多高,架子有些晃动,他认为这并不合理。
他起身,下床,查找着松动的床固定的细节,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床头支撑的金属架子被固定成三角形,中间连接出有一个细小的洞,是白色里唯一的一个点,他凑上前去,不是规则的圆形,他想起了海的母亲,想起了那把神秘钥匙,他随身携带,所以,壮着胆子拿出来试了试,洞口不大不小,支架就是锁,他顺时针转动钥匙,果然,钥匙完美契合,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掉落,没有声音,他想或许不是这把,以后总能找到对应的锁的,一把钥匙只能配唯一的一把锁,总能找到的。
他拔不出来钥匙,他理解为自己失去了这把钥匙,他想着,算了,也没什么好可以再失去的了,都差不多,每个人都差不多。
他有点困意了,挺难得的,他想躺上去好好睡一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清晰的梦,在模糊岛上的第一个冗长而真实的梦。
他没有蓄起络腮胡的时候,也是个干净帅气的男人,他有一个值得所有人羡慕的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孩子,这座岛的饲养员妻子突然闯入他们的生活……
他醒来时,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仍旧模糊,但他意外找到了答案。
海的母亲是组织的一员,但并不愿意去别的岛,组织里女人的任务就是被派去模糊掉别的岛的关系秩序,谁都可以成为一个贝壳师,任何一个摇摆的男人,轻易被模糊掉一切的情绪、时间、关系和过往,被困在这座岛,困一辈子。
他离开了贝壳舱,回到家中,将小屋里竖着的船推出,拴上粗壮的麻绳,拖着它走近海边,他不喜欢告别,如同缺失掉的最重要的一次告别一样,警戒线仍旧横陈海边,守卫的人认得他,“下海,捞贝壳!”他说。他们给他将警戒线松开一条缝,除去警报装置,任由他将船拖入海中,他坐上船,天已经黑了,月亮编织的海面,平静无波,岸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从未如此轻松过。
他躺在船上,没有微风,没有时间,没有妻子,胡子剃干净了,露出平时未露出的比其余区域白很多的肌肤,他弯腰看了看海面,他如同梦里的自己,跃入这片海并不等于跃入巨大的虚无,他找回了自己的时间。
他只带了一把枪,自己做的那把,黑色的,木制的,感觉比平时重了不少,明明枪眼儿已经挖通,他对着海面的倒影,如同看到另一个岛的自己,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扣动模糊的扳机。
真的有一颗金属子弹射出,从那座岛,到模糊岛。
子弹射向的敌人,从来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