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个字不高,瘦瘦的,脸长而窄,发际线很高,眉形还算好看,只是眼圈微微凹陷进去,显得有些老态,她鼻子有点大,配上厚嘴唇,看起来很是老实。说起来终归也是大家闺秀,性子温和,极其孝顺长辈。
她还是清楚记得这是第几个想念长庚的年头。长庚是个看起来很安静的人,但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心锁成一个川字,他在书房里里翻阅着什么,写着什么,朱安也不明白,她只盼着长庚可以和她说说话,这样她便会很快乐!记得有一回,长庚告诉她有一种日本的点心很好吃,朱安幸福地想象着那种味道连连应和着,是的,我也吃过,确实好吃!但长庚突然沉下脸,背过身子,不再说话。朱安还在原地,她想问长庚点什么,喉咙口却蹦不出一个字,她灰青色的衣角被自己拽成一个扭曲的米字,朱安就跟个做错事情的小孩,不知所措。
朱安识字不多,道理大多都是听来的,但她知道,只要忠于长庚,永远追随长庚,一定是对的。她不由地扬起嘴角,而后拍拍袍子上的灰,端着热腾的汤羹走向娘娘的屋子,娘娘待她一向很好,漫漫长夜,就算再冷,想到也和长庚爱着同一个人,这个人也如爱长庚般爱着她,这样便比6月的日光更加温暖了。娘娘偶尔也开她玩笑,倒不是笑她结婚当日从脱脚的绣花鞋里露出的小脚,是笑从绣花鞋里滚出的大团棉花芯子像极了剥了皮的大梨儿。每当那时,朱安的脸便会一阵绯红,下颚比平时更加缩进领子里,难不成连娘娘都看穿了她为了应和长庚对大脚的喜好在新婚当天对自己小脚做的小小掩饰?
日子还是不温不火的过着,长庚总是快步而行,匆匆走过朱安的身边。朱安步子很小,但做事是麻利的,把整个家打理的很有样子。朱安很少感受到长庚的善意,平时总是冷酷的大先生,在她生病的时候却上心地带她看医生,他雇一辆人力车,扶着软绵绵的她上车,下车。朱安的身子靠在长庚的肩头,越发小了,她握着长庚的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长庚此时此刻的关心让长久孤寂的朱安稍稍冷却的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她想,长庚的心里也许是有她的一亩三分地的。
4月的某一天,两个姑娘兴冲冲的来拜访长庚,朱安招呼她们到长庚的书房坐下,带头的姑娘像只热情的小马驹,穿着素白色的棉布旗袍,她将头发束到后面,绑一根米色的发带,洋洋洒洒,很是高兴。朱安问她的名字,许广平,她说。朱安打量着这个这个许姓的姑娘,她的眉毛弯弯的,内双,眼珠子枣子似的,咕噜咕噜转着,鼻梁很高,两颊的肉笑起来嘟嘟的,可能是鹅蛋脸,怎么看,都是清秀。朱安给她们到倒茶,乐呵呵地招呼着她们,长庚的学生,便是她的学生,长庚的朋友,便是她的朋友。不一会儿,长庚便来了,朱安看见他的眉间舒展开来,好像能装下一片海。朱安端着茶托出去了,她回过头去,隔着门缝看,长庚咯咯咯笑着,一扫往常的阴霾之气,笑得那么温柔,就连间断笑声里的咳嗽声都是暖意。风吹过朱安的袖子,透进她的骨子里。她是习惯这般寂寞的,她快步走开,还有很多家务事等着她来做呢。
对朱安来说,陪伴就算是长情的告白,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时隔一年,长庚还是离开了,朱安盼望着,盼望着,等来的却是那只许姓的小马驹和长庚同居的消息。朱安已经渐渐老去,她笑起来眼角会推成小波浪,脸皮开始松弛,显得她的脸更长了。后来小马驹怀了小小马驹,朱安的心又死了一大半。她和长庚在一起的几十载,终究敌不过青春岁月里的一朵鲜花。她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都要嵌进肉里。这会儿,娘娘又在屋里唤她,朱安的心忽然松开了,她想着,我是一只蜗牛,终有一天会爬到顶点的!她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噗哧噗哧走进屋子……
朱安是娘娘送给长庚的一件礼物,但长庚把礼物搁置在家,渐渐礼物落灰了,最终变成长庚细长人生里的一件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