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从前是没有年轻人的。”四爷掐掉手中的烟,眉头像不远处的海浪,舒展又收紧。随后用眼神示意我再给他点上一根儿。
认识四爷是在两天前,那天傍晚他自己在海滩边,左脚在右,右脚在左的走着。其中一只手拎着一瓶酒,明显是喝多了。
我来到秦皇岛出公事,偶得空闲出来透透气,坐在海滩边抽烟发呆。他走到我正前方大概3米的地方停住了。恰巧一个海浪打过来,拍在他的身上,他趔趄了一下,随即又调整过来。我借着紫红色的阳光,看到有些海水灌到在他的酒瓶里。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又弯下腰把胃里整个吐了个干净。当他再次直起身体时,我看到他的背影被大海和天空割裂成完美的两半。
在我把手中的烟甩在沙滩上,抬起屁股跑过去救他之前。四爷把身子拧了个一百八十度,仰面倒进了正在逃离岸边的海浪中。如果他当时睁眼的话,看到的天空一定是由红色变成紫色变成蓝色再变成黑色。我想他妈的还是救他一下好了。
四爷把第二根烟抽到一半时,欲言又止,抬起手又抽了一口,海浪随着他抽烟的节奏爬上海岸,又急急忙忙逃开这一口身份复杂的气体。
“这个小镇从前是没有年轻人的。”四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据四爷说,在这个小镇上每个人到了十四岁都要自己去到大海中变成鱼类生活四年。等到他们十八岁成年的时候,便会又长出双腿,回到岸上,在父母都知道的一个日子的夜里,悄悄回到人群中,开始正常的生活。学习,上班,结婚,做爱,死掉,然后被人哀悼,周而复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像潮起潮落,从我们认知的到这件事情很久以前,这件事就已经存在很久了。
“听起来有一些……有趣”。其实我是想说,纯他妈瞎扯淡的。不过这几个字刚长出形状,就被我警告说别从脑子里出来了。
四爷没有理会我说的话,抽了口手里的北戴河又继续说:“但是我没去。”
我疑惑的看着他:“没去哪里?没去海里?”
“嗯,我没去成。我的鱼师傅没有来。”
每个人到海里去生活都一定要有一只鱼师傅带领,你会变成一条和他一样的鱼。他会教你如何在变成鱼的开始学会呼吸,确保不会被溺死。学会在海浪里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不被其他的鱼师傅吃掉,学会赶快离开充满脚印的海岸,学会离开所有的光,一头扎进黑暗里。
十四岁的四爷坐在海岸边等了一夜,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自己的生日,是不是鱼师傅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迷了路,是不是他的父母欺骗了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真实的生日。直到天亮的发白,他拖着僵硬的身体和双脚回到家时,他父母的反应至少告诉他,他们没有欺骗他。
那一年的四爷成了小镇上的怪物,无法去到海里的四爷被认作是小镇上的不幸和噩梦。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年轻的四爷曾试图去海里生活,很快肺中的窒息感和挣扎的双手告诉他赶快从这里离开。四爷头也不回的跑离沙滩,就像其他的十四岁年轻人从沙滩逃离一样,只不过移动的轨迹和离开的心境都恰巧重合在一条直线的两个方向。不仅是海岸线,这个城市所有的街道和颜色都在离他远去。他像被丢进了另一片已知但却更为可怕的深海,自己像一只孤独的海怪,开始厌倦那些用尽力气穿透海面、避开所有生物身体的,已经很细微,但却正渐渐消失的洒落在他头顶的光。他离开了这个小镇,就像在十四岁时应该做的那样。但是现在他可以选择所有的方向,除了那条他应该走的路。他不知如何回来,也不知在什么时间才能回到这里。
“反正就是走了。”四爷很无所谓的说。他在跟我说话的过程中,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海面。我感觉到他的眼睛能看见所有人用相机记录画面的声音,能听见海浪打在皮肤上的声音,也能感受到海风从头发之间穿过的声音。
“然后第二年,所有的鱼师傅,都没有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来过,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意外的是小镇上的人们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由一开始的惶恐慢慢变得无所谓,甚至到最后大家都开始庆幸可以多四年在陆地的生活。丑化鱼师傅和恶意描黑这个习俗的言论从这个小镇里的每一道门的后面渐渐涌出,然后突然有一天,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不再被提起。每个人都不再关心为什么鱼师傅突然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就像也没人知道,他们从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为什么一定要到海里去生活四年。但是四爷还记得,鱼师傅们不是一夜之间全都消失的。他永远会记得在他十四岁那年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的改变,都是由他而起的,他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才导致这个小镇被大海遗忘了,他顽固的这么想。
“想了四十年。”这句话裹着烟圈从四爷的嘴里吐出来。
小镇上的居民开始接受很多新鲜的外来事物,原本应该在海底从流飘荡的年轻人们裹挟着雷朋眼镜和阔腿裤出没于镇上大大小小的录像厅和舞厅。年轻人总是能改变潮水的方向。而四爷则顺着海流的脊背回到了海上。
鱼师傅没有来的再一年,四爷回到了家里,开始跟着他的叔叔一起到海上谋生活。他的父母在他走的那一年搬离了这座小镇,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狼狈的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丢在身后的沙滩。
“直到去年我还在海上。就是他妈的这片海。”四爷用夹着烟的手轻微向海的方向抖动了一下,落下的烟灰让烟的长度瞬间短了一半。
我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借着快要消失的日光看他,盐巴的结晶混合着花白的鬓角黏在他黑褐色的脸颊上。像是急急忙忙要赶在落日的余晖消失前,第一个出现在夜幕中的星星,害羞又怯弱的反射着一点点别人赐予的光。我递给他一根烟,他摆摆手示意不想抽了。我自己把烟点上,随后弯腰捡起地上四散的烟头,收在只剩一些烟草末的空烟盒里。
直到整个海岸只剩下海浪互相撞击的声音,我们分别回家。在此之前,他抽过他自己的最后一根烟后,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仿佛他的声音是由焦油、尼古丁、一氧化碳组成的。只能在抽烟的时候,随便说说那些味道不讨人喜欢的事情。
从那天之后,直到离开秦皇岛,我每天都会到这个地方坐上几个小时,想等着他再次出现,用他那不讨人喜欢的声音,跟我说说他这四十年在海上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最后有没有发现很多年前鱼师傅一夜之间全部消失的秘密,他是否还在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否依旧仰面沉在最深的海底,把所有海水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扭动身体,让每一次洋流都在自己的身体表面刻下凹痕。
很显然,我除了皮肤被秦皇岛的太阳晒得很黑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在我差旅时间到期,不得不返回的飞机上,我听着飞机强塞给我的轰鸣声,突然回忆起我爸在住院的最后那段时间里,曾给我讲过,说我们的祖先是生活在大海里的鱼,有一天大家觉得海底的生活无聊了,就一起长出双腿,上了岸。
“扯淡,就只是因为无聊啊?”
“是啊……”
“那你可真是编撰了一个无聊的故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