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照相机还没那么普及,家乡的镇上仅有一家照相馆,馆主叫平贵,他也是馆里唯一的一位摄影师。方圆十里的村民一提起照相,就必定会提起他的名字。过年的时候,平贵经常背着摄影器材到村里为需要照相的村民拍照,收取费用后,等到照片冲洗出来再送货上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喜欢在过年时拍个照片留念,所以每逢摄影师下乡照相时,她就会叫上我们拍照。可惜父亲远在二十公里外的电力厂上班,且春节很多时候需要值班,所以常常是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个人合照。
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门口就是一个大池塘。在池塘的东边,有一户人家门口种有一棵高大的龙眼树,大树底下刚好放着一块石板,是一张天然的座椅。而且,有树有水,拍起照来风光正好。于是,龙眼树下就成了我们最佳的留影地。很多年,每逢春节,我们母子仨就坐在石板上合影,母亲坐在中间,我们偎依在她的两侧。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看着大家笑意盈盈温馨的脸,常常让我沉浸于儿时的回忆之中。
想起每天清晨,母亲做好早饭之后,就提着一桶前一天晚上换下来的脏衣服到井边洗涤。水井在晒谷场的一侧,是全村人的日常生活用水源。每天早上,水井旁边都特别热闹,有前来挑水的,有在井边洗衣服的,有干完农活驻足闲聊的,大家有说有笑,简直就是一个闹市。我们姐弟俩起床刷牙洗脸后,就守候在饭桌旁边,等待着母亲归来一起吃早餐。不过她经常一回来,就说我们应该抓紧时间吃早餐,不用等她,浪费时间。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我猜她的内心应该是美滋滋的,她经常在别人面前夸我们姐弟俩懂事,没有只顾自己填饱肚子,而是等着她回来才一起吃饭。有一次,还说我只吃了半个煎蛋,留下半个煎蛋给她,让她很感动。每次听到她在别人面前称赞我时,我有点不好意思,但内心却也是美滋滋的。
想起夏日的晚上,就像一首歌所唱的,“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家房子的西边就是村里的晒谷场,夏收时节,经常也晒满稻谷,不过这与我们无关,因为父母都是非农户口,虽然我们住在农村,但没有土地,也未曾租种过地,所以也就没有收谷晒谷。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我是没有体验过。但躺在露天的阳台,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是常有的。
盛夏天气炎热,特别是台风来临时前的那几天,天气尤其闷热,那时没有空调,即便有风扇,晚上在家里也是很难入睡。于是,大家就在晒谷场上铺起凉席,露天睡觉。那个场面,现在是无法见到的了,但那时,整整齐齐集体露天睡觉的情况却并不少见。我家房子二楼有个宽敞的阳台,可以铺上凉席纳凉,倒是不用去晒谷场。母亲是幼教老师,讲故事不在话下,她说以前生活艰苦,外公迫于无奈到东南亚谋生,谁知三十多岁因病去世,留下外婆一人扛起一个家。家里有一个藤箱子,是外公从东南亚带回来的,母亲到哪都带着。这本来很有教育意义,让我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只是讲着讲着,母亲就泪流满面。满天的星辰,这时都沉默了,大家翻过身各睡各的。
后来,有一年,不知道小姑去哪里弄来了一部傻瓜机,彩色的。于是,相册里又有了几张过年时的彩照。那是傍晚时分,天色已经渐暗,那时我们刚从外婆家探亲回来,我们就站在大门口拍了个照,大家有点漫不经心,父亲还一手推着一部28寸凤凰单车,母亲和姐姐站在一旁,我坐在大门口的栏杆上。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就会带着我们回娘家拜年。为什么不是现在大家普遍的年初二回娘家的做法呢?这个我没有问过母亲,不知道她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哪一天去拜年,似乎无关紧要。反正习惯于每年正月初一去外婆家拜年,也就年年如此了。
应该是在我幼儿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只“椅轿”,“椅轿”是专门为婴幼儿设计的单车座椅,可以安装在连结单车车头与座椅之间的横梁上。这样我就坐在父亲的胸前,左右还有他的两只手臂护着,很是安稳。但也许过于安稳,一坐上车,我就犯困睡着,脑袋自然歪着垂下。从我家到外婆家,骑单车慢速行驶,大概需要十多分钟,虽然路程不远,但这样也是比较危险的。每次发现我有睡意时,父亲就会跟我讲故事,或者唱歌,把我逗乐了,自然就没有睡意。路旁的麻花开了,朵朵淡黄色的花儿迎着寒风灿烂绽放。“麻花,妈花……”父亲常常这样一边胡编乱唱,一边踩着单车,把我们平安送回家。
一路风尘一路歌,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对于这句话的体会,而今变得更加深刻。重病中的父亲已经卧床不起,耳朵变得更聋,脑袋也有点痴呆。那个讲着唱着的父亲已然风烛残年。现在跟他交流已经变得很困难,除了提高语调,还要接受他时常理解不了的情况,“嗯”“啊”不知所云。有时说了半天,他只应了一句,可是并不代表他明白了,而是随意的一个“嗯”,实际上仍然不明不白。我唱不了歌,实在无法用歌声把他逗乐,仅仅希望能够陪伴他走完人生之路,你给我的,我还给你,此生无憾。
相册里还有一些在二楼阳台上拍摄的彩色照片,那时我应该是九岁左右。照片中,我们一家站在阳台上,背景是烟雨朦胧的村边田野和远处的小山岗。“初春小雨润如酥”,春雨绵绵的正月,阳台湿漉漉的,阳台栏杆上摆放着开满红艳花朵的芍药。母亲喜欢种花,阳台上常年种有蟹兰、喇叭花、万年青和一些多肉植物。到了临近过年时,她就会买一些现成的年花,类似照片中的芍药。花农培养的年花,肯定是要控制好花刚好在春节期间盛开,这样才能卖个好价钱。而自己种的花,因为种植技术不足,很难控制它刚好在春节期间开花。所以,要想营造过年喜庆氛围,最便捷的方法还是买年花回家摆放。不过也有例外的,像喇叭花,很容易种,不需要特别的护理,也不用精心经营,基本上都会在春节期间开放。
母亲种花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年换土。过年之前,屋子前面的池塘会抽干水,主要目的是把池塘里的鱼都捞上来,趁着春节卖个好价钱,也有可能是,承包到期清算。之所以说到池水抽干,是因为池水抽干后,露出的池底是一层厚厚的黑泥。这层黑泥大家都说很“肥”,营养成分十足。这个时候,就要抓紧弄一些黑泥给每盆花换换土。我是下到过池底摸鱼的,对“混水摸鱼”这个词有亲身体会。抽干的池塘,还有一些积水,那层黑泥很软,一脚踩下去,大概就陷入到大腿。积水中有一些漏网之鱼,有大有小,有一些鱼很聪明,一头扎进泥土里,顺利躲避过鱼网的搜捕。如果你是捕鱼高手的话,这个时候,就可以捉到漏网的大鱼。不过我是没有经验的,基本上就是打酱油凑热闹的角色,小鱼小虾没捞到多少,弄得浑身泥巴和鱼腥味倒是真的。母亲说,既然喜欢玩,那就干脆去弄些黑泥给花换换土。于是,我就蹦跶提桶到池底挖黑泥。换了土,有了新的养分,阳台的花像是奔跑的少年一般,焕发出无限的青春活力。
三十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在十年前,由于科技的快速发展,人手一部有智能拍照功能的手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随时随地拍照发上朋友圈甚至成了许多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是,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拍照的兴致。有时翻开相册,看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时,还感到诧异,我都想不明白,大概是十多岁时,怎么有兴致到平贵的照相馆拍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我刚理了个平头,站在一幅公园的水彩画前,假装是在公园游玩。可是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游玩的喜悦,或许照片里的画作可以骗人,但表情骗不了人。这似乎不是那个年纪应有的一副表情。
是的,因为母亲过早离世,再好的照相机也永远拍不全我心目中的全家福了。从昔日天真无邪的小屁孩熬成中年大叔的我渐渐明白了世事纷繁变幻,人生苦乐无常,而岁月变迁,我心依旧的,是那充满父爱母爱的日子,它像是一首歌,回响在我的耳边,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