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严歌苓,从《金陵十三钗》到《小姨多鹤》,再到《第九个寡妇》,越来越喜欢严歌苓。今天给大家分享的是《第九个寡妇》,这段真实的传奇故事从四〇至八〇年代期间,一段纷乱复杂的痛苦历史,一场人性人伦的严峻考验。大多数人不得不多次蜕变以求苟活,愚昧朴拙的女主人公葡萄则始终恪守其最朴素的准则,则被错划为恶霸地主而判死刑的公爹匿于红薯窖几十年。王葡萄是严歌苓贡献于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独创的艺术形象,其浑然不分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超越了人世间一切利害之争。小说的情节从葡萄以童养媳身份掩护公爹尽孝与作为寡妇以强烈情欲与不同男人偷欢之间的落差展开,写出了人性的灿烂,体现了民间大地真正的能量和本原。
小说里的民间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它的藏污纳垢特性首先体现在弥漫于民间的邪恶的文化心理,譬如嫉妒、冷漠、仇恨、疯狂,但是在政治权力的无尽无止的折腾下,一切杂质都被过滤和筛去,民间被翻腾的结果是将自身所蕴藏的纯粹的一面保留下来和光大开去。葡萄救公爹义举的前提下,公爹孙二大本来就是个清白的人,他足智多谋,心胸开阔,对日常生活充满智慧,对自然万物视为同胞,对历史荣辱漠然置之。在这漫长岁月中他与媳妇构成同谋来做一场游戏,共同与历史的残酷性进行较量——究竟是谁的生命更长久。情节发展到最后,这场游戏卷入了整个村子的居民,大家似乎一起来掩护这个老人的存在,以民间的集体力量来参加这场大较量。
女性作家里,我最开始喜欢的是虹影,从《绿袖子》到《上海王》到《鹤止步》,一部比一部来得爽利。《绿袖子》是有些曲折的寻找,两个人你来我往于两个城市偏偏就是碰不上,这就挺戏剧化的了;到了《上海王》,书寓里的妓女最后竟成了名动十里洋场的女实业家,根本就是传奇;再到《鹤止步》,直接取材于中国古典笔记小说里最另类的那些篇幅改编成一个个或古或今的白话故事,什么一女两男三人行啦,什么游魂入梦燕好啦,什么一日七十年少女变老妇啦,等等等等,简直匪夷所思。她构筑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怡然自得地在里头讲故事,直把听众唬得一愣一愣的,弄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女人,太能说,也太敢说。
现在爱上严歌苓,我看《第九个寡妇》这书老会不自觉地和余华的《活着》比,越比就越觉得《活着》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不是说《活着》的故事不好,也不是说它不感人,但《第九个寡妇》能直荡到你心里去,《活着》却不行。《活着》是把悲剧一幕幕搬到台面上给你看,你瞧见福贵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了,总以为这下子苦日子到了头该结束了吧,谁知道还没,还有的受呢;后来我就晓得不到书末这死人就不会结束,按句流行话说福贵就是“天煞孤星”。因为死得人太多,所以反而把沉重的气氛冲淡了,结尾部分我是翻着过去的,我看到了开头,就猜到了结局。
《第九个寡妇》不是,它用了更多的笔墨写人心。里头虽然也有死人,可不觉得怎样悲;反倒是活下来的人一天一样做着莫名其妙的事,迷失了性别迷失了良心迷失了人性,更让人觉得残忍荒谬。我可喜欢主人公王葡萄了,她就是一浑然天成的女人,忠实地至始至终扮演好了自己的角色,无论时代怎样变化,运动怎样开展,她坚定地做自己认定的事;她不怕人说她腐化,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经地义,她不要当劳模不要做先进,做人不就是多干活少说废话吗?那个时代女性有的独立坚韧她有,女性没有的温柔魅惑她也有,要不怎么和她一道好过的男人就再也撤不开手了呢。混沌年代里她是最女性也最母性的光芒,她的本色恰恰是一切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最大讽刺。
虹影和严歌苓都是特会说故事的人,她们两个也是好朋友,一个在英国一个在美国,有人把她们和张辛欣、刘索拉、张仁槿等归类为“海归女作家”,而她们的文字确实不一样,那种浓烈的自我风格,对情爱不加掩饰的描写和称颂——性爱的欢愉出自身体的本能反应无须避忌,都让我们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原来故事还可以这么说。更有趣的一点是,虽然她们的作品里免不了出现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冲突,但其中的本土意识也来得比本土作家更真切——这里并没有贬低本土作家的意思,可是阅历比较丰富的读者就会发现,出过国和没出过国的作家如果同样写文化夹层中的人和事,通常出过国的人会写得更开些,那是视野和心胸都开阔了的原因,很多东西从电视上看到是一回事,亲身感受到绝对是另外一回事。放眼天地能减少不必要的畏惧,人既然能对感情忠诚,为何不敢对身体忠诚。
这就是我喜欢她们的原因,大气豪放,敢爱敢恨,女性文学应该有这样一种气魄。那些小情小爱、伤春悲秋的小女人文学已经让我受够了,动不动来个误会,动不动生气撒娇轻言放弃,要不就是拿着性爱作噱头却写得下流粗鄙不堪入目。我认为欲写书的女人们必须有一定的生活阅历,一定的智慧以及一定的掌控火候的能力方可投身到女性文学的大潮里来,而我们的时代有虹影严歌苓这样的女作家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