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校园风波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到一所中学当老师。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却感到暗无天日,一切只因为遇到了那样一个校长。

我去报到那天,办公室的同事正在议论他,说这个人非常厉害,让人闻而生畏。很快,我便亲眼见识了他的威严。那应该是开学初的全校职工大会,他站在主席台前,以目光扫视全场,一股不寒而栗的气息传遍每一个角落。几个主任讲话时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老师们则只在他笑的时候,才能跟着笑一下。主任讲完之后,他做总结发言,从教导处到总务处,神情冷峻地历数种种问题,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偶尔有人在下面有点小动作,他便直呼其名,加以指责,所有人噤若寒蝉,煎熬地等着他把话说完才能散场回家。

几乎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权威,一个年轻老师不知深浅地顶撞了他,结果受到指名批判。后来学校连续几天召开聘任大会,当时的说法是聘任制改革。大家都很紧张,生怕自己落聘。最后的结果是,全体教师几乎原封不动地留在原来的位置,只有那位顶撞他的老师变成了“待聘人员”,整整一年没发工资,还不许他不上班。那位老师被整得垂头丧气,郁郁寡欢,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直待校长彻底消气了,才让他重新上岗。

他很善于以改革的名义达到某种目的。比如根据工作业绩把教师分为三六九等,再把效益工资收归“国有”,按三六九等重新分配,损不足以奉有余。这样学校没多拿一分钱,便达到了所谓奖勤罚懒的目的,俗称“打破大锅饭”,雅称“优化分配方案”。让人想不到的是,改革方案中有一条关于补课费发放的新规定,引发了一场校园风波。

原来我们学校每周末给学生补课,学费之外另收补课费。教师每补一节课给四块钱,半天四节课可以挣十六块钱。教务处主任拿着小金库的钥匙,每到月底便发给每人一个小信封,那是让人很感温暖的一笔收入。改革之后,补课费换算成工分,不发现钱,年底统一结算。谁都知道,这是以改革的名义剥夺我们的合法收入,将它稀释乃至消灭于无形之中,否则他何苦要发明那么一套复杂的计分系统。

按理说这样的制度很难得到教师们的认可,但他善于以民主的名义达成自己的目的。方案表决时,他在台上宣读完毕,然后眼盯着大家,说:“同意的举手。”自己先举起手来,然后开始扫视台下。没有人敢不举手,低着头把手举起来。他知道有人不情愿,没关系,他只关心结果,点数完毕,便宣布:“好了,全票通过。”

新规定说到做到,周末的补课一切照旧,只是月底的信封不见了。几个星期下来,不满的情绪开始在底下发酵:“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补呢。”“补也没用,见不着钱。”……这样的声音由窃窃私语慢慢汇成了洪大的主旋律,终于在一个周五放学前的最后一刻,不知由谁发起,罢课运动如地火般地燃烧起来。一个串联的老师找到我:“明天有你补课吧?大家说好了,都不来,你还来吗?”我抬起眼四下看了看,斜对座的中年女老师淡淡地说:“我也不来了。”我意识到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场群众运动之中,意识到我们在创造历史,当然我也意识到我将会面临一种可怕的命运,然而我却别无选择。说实话,我从小怕官,自己根本没有勇气与校长对抗。但现在我感到另一种力量的鼓动与胁迫,如果我拒绝,同样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我也对校长的新规定充满反感。所以我始于怯怯而终于坚定对串联者表态:“那我也不来。”为了斩断自己的藕断丝连,我干脆在放学之后立即离开了学校。

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睡着,我感受着一种预期性的恐惧。我眼盯着黑暗的虚空预想此事的后果,想着应该如何面对校长的质问,设计了各种说辞,又一一被自己否定。

第二天上午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大清早,红鼻头的教务主任一如既往地到各班去查岗,上课铃打了好长时间了,每个班里学生都乱成一团,只有一个教室里有老师上课。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想找谁都找不到,用他自己的话说:“可了不得了”,于是他赶紧打电话向校长报告情况。校长是打车来到教室现场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周一的上班日到了。所有人都知道,该过堂了。原来大家的想法是,天塌下来大家一起顶着,然而校长懂得各个击破的道理,把缺课的老师逐个叫去问话。每个人从校长室回来都沉着脸不说话,别人也不好问什么。只有斜对座的中年女老师表情轻松,因为她自己没来,找别人代课了,就是唯一没有罢课的那个班级。这种安排不能不说非常精巧,既没有得罪校长,也没有得罪群众。瞬间我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慢慢地对她升起了鄙视。

终于,轮到我去过堂了,一个老师从校长室回来:“张生,让你上去呢。”我算知道什么叫硬着头皮了。心悬在半空,扑通扑通的,却又总落不下来。我推开校长室的门,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旁边站着两个主任。校长看见我,狠狠地瞪了一眼,眼光就像两把刀,直抹过来,我的勇气瞬间便痿缩了,我知道任何撒谎都没有意义。电话那头似乎是教育局的人,校长的语气颇为和气,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他一放下电话,便直接盯着我:“说!怎么回事。”两个主任也把眼光聚在我身上。关键时刻,我知道我首先要自保。我说我是一个年轻教师,别人都说要罢课,我也不敢违拗大家的意愿,只能是跟着。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们自然也明白。“谁组织的?”校长问。我意识到这是逼我出卖同志,我感到一种出卖良心的逼迫。按说我根本不知道谁是组织者,但如果说我不知道他们肯定认为我态度不老实,如果一定要出卖一个人该选谁呢?“说吧,哪说哪了。”教导主任说。我沉吟了一下,说出了那个斜对座的中年女老师的名字。校长说:“好,你先下去,叫她上来。你给我写个检查!”

调查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揭发和举报在四下漫延。每个人都被别人举报,每个人都举报别人,最后连校长和主任也都糊涂了,弄不清到底谁是组织者。不过,原来作为统一战线的罢课联盟彻底瓦解了,两位女教师在办公室里指桑骂槐地对骂起来,所有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终于,算总账的时候到了,周三下午是例行的政治学习,校长在会上暴跳如雷,甚至几次粗口:“还反了你们!你们想怎么着?有本事你们把我告到教育局去,对我有意见你们可以让我走人!我们学校离了谁都一样转!”谁都知道,这话的本来意思是“对我有意见的话,我可以让你们走人”。直到他把火撒完了,临到最后,才故意缓和了一下语气:“我们大家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重,哪个学校没出过点事情?咱们也别当回事似的往外说。真正传出去的话,对谁也不好,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我们总结他的意思,在内部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对外面却要尽量减小影响。

然后就是写检查了。我知道白纸黑字落下去,这就是我一生的污点,但又不能不写,那么如何措辞就让人煞费苦心。以最曲折的笔法表现最直率的真诚,一边表现一边遮蔽,凡门都是墙,我也真是绝了。出卖了那个女同事,尽管我觉得是她咎由自取,依然感到于心不安。我不能再出卖他人了,所以检查中只用代词“那些人”,而绝不出现具体的名字,至于“那些人”是哪些人,让他们自己想去。我尽量把自己说成是被动的胁从者,并对影响无辜的学生而感到愧悔万分,保证以后一定远离是非之地,清清白白地做人,让校长放心。最后签上名字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盖棺论定般的屈辱,终身耻之。太史公说:“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一生中有这么一笔,便如曾经刺配的囚徒,尽倾三江五湖之水,也洗不去那屈辱的污痕。无论以后如何月白风清,岁月静好,亦不过是强颜耳。

后来校长也明白了,罢课活动实在是激于民愤的群体性事件,根本找不出一个真正的组织者,所以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鲁迅说,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吧。是的,忘却的救主自然地降临了,没有人再提那件事。但宇宙间任何一事的影响都是永不消失的,经过这次风波,教师们都变聪明了,对群体抗争彻底丧失了信心,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个顺民吧。好多人心里计算着时间,毕竟自己年轻,总能熬得过他,能熬到他退休离开这所学校的那一天。

但我不想这么熬下去。一九九九年秋天,经过几年的卧薪尝胆、忍辱含愤的挣扎,我离开了那个学校,来到了北京大学读研究生。原来只要见到校长便发怵,从离开学校的那天起,我却再也不怵他了(而别的老师还要等到他退休之后),甚至他来到北京,我还要请他吃饭,把饺子送到火车上,不是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校长,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与我人格平等的曾经的同事,我甚至开始有点欣赏他那种血气淋漓的真性情了。慢慢地我想明白了,让我们发怵的不是校长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也是一个被体制异化的悲剧人格,在那个环境里,他的绝对的独裁导致了绝对的孤独,尽管他偶尔也会做出点亲民的举动,拍拍下属的背什么的,但每一个被拍的人都感觉如芒刺在背,他也应该能感受到那种表面的亲近与热情背后的距离与冰冷,这在他失去权力之后当感受更深。

多年之后,我成了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偶尔有人会对我说:“国家民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总是告诉他,民主与否绝不仅仅是国家层面的问题,体制是有机的,它会全息地渗透到每一个器官组织之中。在集权体制之下,每个单位都是一个小王国,每一个小王国都有一个土皇帝。在这种体制之下,得罪了土皇帝,你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政治不是居庙堂之高的宫廷大戏,它实在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而我之所以旧事重提,也是因为它是中国历代民变的一个校园版本,所以我更倾向于对它进行政治学意义的思考。只是我不知道如何给它命名,于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了“风波”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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