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百姓心中有杆秤
北宋王朝病入膏肓,覆灭只是个时间问题,根本不是几个书生意气的人就能阻止其灭亡,更不是几个特别能战斗的人就能挽狂澜于既倒。
徽宗留给儿子的,可不仅仅只有六个奸贼。满朝文武中,颟顸奸邪贪生怕死之徒比比皆是。
到了钦宗上台,本来有血性,愿意为朝廷效力的人就少,主和派抓住偷袭金兵失利的把柄,对李纲、种师道等主战派使劲地踩。
钦宗听信主和派描绘的美丽图景,自动解除了武装不说,还生怕主战派干扰了他的和谈事业,竟然把主战的李纲等人贬职,打发得远远的。
金人第一次围困汴京,孤军深入北宋腹地,心里没底,担心夜长梦多,得到了宋朝的承诺,敲诈一笔之后就赶紧退兵了。
赵官家额手称庆,把功劳全部记在了主和派的账本上,也坚定了钦宗和谈的决心,于是割地求和成为靖康年间的政治主流。
当然了,主和派不以割地求和为耻也是有理有据的。他们认为,既然前朝真宗皇帝和辽国能签订百年和约,我们现在怎么就不能和金国签订和约?金人要价是高了点,可咱现在不是打不过人家吗?为今之计,先度过当下的难关,等以后腰板硬了,再把损失找补回来。
这些人说话轻轻松松,好像什么事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浑然不考虑当年真宗和辽国签订和约的时候,两国之间早已经打得精疲力尽,“澶渊之盟”虽然看上去有损大宋皇帝的威严,但基本不会伤到国本。
而现在金人提出的和谈条件,宋朝基本满足不了,之所以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只顾眼前,不管日后的苟且之计。把过去的有效经验生搬硬套过来,就是找死的节奏。
金兵第一次围困汴梁之所以撤军,与李纲等主战派大臣积极抵抗,和金人打消耗战、防御战,偷袭战,成功遏制了金兵的攻势,再加上各地勤王部队源源不断开来,金兵自觉准备不足,没有必胜的把握,才答应和谈并撤兵的。
如果没有李纲等人的坚决顽强抵抗,金人见到赵官家这个软柿子,不狠狠地捏烂、捏死才叫怪事呢。
钦宗看不到主战派在其中起到的积极作用,却因为一次不顾大局只想着抢功的将领的战斗失利,被主和派加以利用,大肆渲染,把金兵深入大宋国境围困汴梁的责任归咎于主战派。
为了让金人早日撤兵,钦宗答应了金国提出的扣押人质和割地赔款要求。和谈取得初步成果,金人放缓了进攻步伐,这被主和派认为是和谈的成果。他们乐观地宣扬和谈可以解决宋、金之间的问题。这样,主战派就被钦宗撤换下来,主和的李邦彦、白时中主导了朝廷政局。
宋朝君臣未必不知,和谈也是需要资本的。当年宋、辽两国间之所以能够缔结“澶渊之盟”,可不是真宗一味退让,满足辽国要求达成的,而是两国打到难分难解,谁也奈何不了谁,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才迎来修好百年的政治局面。
如今的宋朝君臣亲手破坏了和平稳定的国际格局,导致金人陈兵城下,步步紧逼。赵官家应对乏术,招架之力也没有,又哪来什么和谈的资本?
徽宗、钦宗无视这个历史事实,心存幻想,被主和派忽悠着越陷越深,一次次地失去挽救王朝的机会。
钦宗受主和派的影响,不修战备还自毁长城,把主战派赶出朝廷,主动放弃了与金人抗衡的筹码。陈东等太学生看到朝廷昏招连连,心急如焚且义愤填膺。
陈东等几百名太学生于是聚集到皇宫宣德门外上书请愿,提请朝廷恢复主战派李纲、种师道的职务,惩办李邦彦、白时中等屈膝投降的卖国贼。
太学生在皇宫外集会请愿,惊动了整个汴京城。这件事关系国家存亡,百姓安危,京城的老百姓坐不住了,有好几万人跑来声援,请愿集会的声势越搞越大,让刚刚坐上龙椅的钦宗寝食难安,不知如何处置。
这一天,主和的李邦彦退朝出宫,愤怒的人群一见奸贼来了,再也难以遏制心中怒火,纷纷指着李邦彦的鼻子大骂,有忍不住愤怒的太学生撸起袖子便朝李邦彦扑去,吓得李邦彦抱头鼠窜,一溜烟又逃进了皇宫。
钦宗见愤怒的人群无法安抚,便传旨出去说,李纲之所以被撤职是因为战事失利必须处分,等金人退兵后还会官复原职的。
这样的说法明显在敷衍民意,太学生和民众可不是好糊弄的,看到皇帝不做主,人们出离愤怒了,终于有人忍不住,突破禁军的防线,冲进朝堂,拼命击打“登闻鼓”(在紧急情况下向皇帝直接奏报的一种装置),以期引起皇帝关注。
眼见得事情越闹越大,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有大臣就对钦宗说,看来还是先答应太学生的请求,然后再从长计议吧。钦宗没法,只好派人召李纲进宫。
内侍朱拱之去宣旨,也不知这个宦官是怎么搞的,传个圣旨竟然延误了时间,这样,李纲就没有按时到达,愤怒的人群以为又被骗了,彻底失去了耐心,再也懒得和一个宦官多费口舌,一哄而上把朱拱之按倒在地就是一通狠揍,愤怒的人群打起人来没有轻重,竟然就把人活活地给打死了。打死一个太监还不解气,人们又把怒火撒向其他太监,竟然有几十个太监在这次事件中被愤怒的群众殴打致死。
钦宗见事态越发严重,再也不敢敷衍民意,赶紧下旨恢复李纲的职务,让李纲亲自出面安抚愤怒的太学生和民众,才终于平息了这场风波。
陈东作为这次请愿事件的组织者,没有想到事态发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能力。事后,有人担心“带头大哥”会被朝廷处罚,劝他逃走。陈东淡然一笑说,我要逃走了,会有更多的人受到牵连,这件事和别人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于是,该吃吃,该喝喝,静等朝廷的处罚。
太学生请愿活动大获全胜,李纲复职后,重新整顿部队,组织防务,宋军士气为之高涨。金兵见宋朝抵抗力量加强了,心存忌惮。既然得到了钦宗开出的和谈支票,虽然尚未兑现,也只有见好就收,匆匆撤兵而去。
金兵撤了,钦宗腾出手来要处理集会请愿期间制造暴力事件的责任人。但钦宗发现,要想把这个事件的领头人拿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钦宗是个明白人,知道他爹与一帮奸臣二十多年倒行逆施,积累的民怨太深了。这次不过是人们借机发泄了一下心中的不满,朝廷中正直的官员为太学生求情,反对处罚的声音就比较激烈,要是真的处理这些带头的人,会不会招致第二次民众集会?会不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民变?其中的风险需要钦宗认真评估。
但作为皇帝,遇到这样的事情,嘛话不说一句,就让事情不了了之也不是个事呀。钦宗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下旨革去陈东的太学生身份,并且处理了几个当时带头使用暴力的人员。
果然不出所料,陈东受到处罚,朝野上下都为他鸣不平,上书要求皇帝为陈东平反的奏章铺天盖地。钦宗这才真正认识到陈东在军民中的声望已经很高,轻易是动不得的。
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开明的君王,钦宗听从一些大臣的建议,不是革去了陈东的太学生身份了吗?皇帝再赐陈东一个进士出身,大家满意了吧,没意见了吧?当然了,这还不算什么,皇帝还赏给陈东一个小官来做,请愿事件这才画上句号。
陈东遇到了钦宗这个厚道人,因祸得福,从此成了朝廷命官。
陈东既然为官,就要为朝廷效力,他把目标对准了那帮奸臣,把他认定的“六贼”的党羽一个个弹劾,一定要肃清朝廷内外的奸邪之徒才肯罢休。按照历史的经验,陈东深知自己的作为虽然是为了帝王好,但得罪了大批王公贵戚,已经难容于朝廷,于是一面弹劾贪官污吏,一面写申请辞官,要求辞官回家种田。
钦宗早已厌烦了这个爱挑事的“刺头”,见陈东主动辞官,就赶紧批准了。陈东就卷铺盖走人,真的回老家种田去了。
但陈东的事情并没有完,“靖康之难”后,徽宗第九子赵构做了皇帝领导抗金大业,手下缺人,就把陈东召来想为己所用。
赵构心中在意的是皇位,抗金意志不够坚决,任用李纲做相才七十多天就罢免,改用黄潜善、汪伯彦等消极抵抗的求和派。
为此陈东上书陈述罢免李纲的危害和迎回二帝,恢复故国的重要性,请求高宗赵构起用李纲,罢免黄潜善、汪伯彦等人,这样才有希望恢复故国。
陈东一片忠心,所言所为完全为赵宋考虑,绝无一丝自利的念头,却没有顾及新皇帝的心思,所以,根本得不到赵构的回应。
陈东一本一本的奏章递上去,不光得不到皇帝的回应,他屡屡上书言事的行为还触犯了赵构内心的隐痛。
陈东曾组织过太学生伏阙上书,逼迫钦宗任用李纲,这个案底赵构是清楚的。想到陈东曾发动太学生包围皇宫,打死几十个太监,逼迫钦宗就范的往事,赵构心里就不寒而栗,他想陈东会不会也发动民众来这样对付我呢?
赵构又想起,当年他和王云去金营做人质时候走到磁州地界,王云因为几句话没有应对妥当,愤怒的老百姓上来三拳两脚就把一个堂堂的朝廷大员打死了。想起那血腥的一幕,赵构就胆战心惊。
这时候,赵构已经做了皇帝,再不是做康王时候那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自己的性命就变得重要了。他可不想被愤怒的老百姓打死。
有了这样的想法,赵构对陈东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再也没有当初招陈东来做官时候的想法了。再以后,他看陈东,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像随时会冲上来向自己挥拳头,专事挑事的暴徒。
赵构心里正犯嘀咕,这时候,发生的另一件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结果断送了陈东性命。
有一个叫欧阳澈的书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也“先天下之忧而忧”,他看赵宋王朝蒙耻,义愤填膺,抱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忠君激情,以一介布衣身份给赵构上书,提出起用李纲,收复河山,罢黜黄潜善、汪伯彦等软骨头,表达了和陈东相似的主张。
一介布衣给皇帝写信,信件顶多到了宰相手里就批注处理了,赵构本来是看不到的,但黄潜善之流见到这封信,内心狂喜,赶紧送到了皇帝案头。
赵构看到欧阳澈的信,与陈东的奏折比较,天呐,这俩家伙说的话怎么一样样的,莫非他们是串通好的吗?
赵构坐在龙椅上,时刻担心着朝野舆论对自己不利,陈东和欧阳澈一个在朝,一个在野,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调子来议论同一件事情,怎能不令赵构心惊?他眼前立马就浮现出靖康年间的伏阙上书的场面,愤怒的民众挥动老拳,打死了那么多太监,逼迫他的哥哥启用李纲,这时候,他们来逼自己启用李纲,分明是要历史重演,再来一次伏阙上书嘛。
赵构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可不想被舆论绑架,便对陈东和欧阳澈起了杀心,不把这两个人干掉,他就觉得坐在龙椅上不得安宁。
黄潜善看出了皇帝的心思,跑到高宗面前添油加醋进谗言,说陈东和欧阳澈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俩人的言论一定是相互勾结商量后的结果,他们是不是怀有异心,想发动老百姓来造反?这种说法正好与赵构的猜疑相符合,于是,坚定了赵构杀人的决心。
陈东已经预感到皇帝要对自己下手,但他并不害怕,也不逃跑,在家中坦然就缚。捕快去抓他的时候,知道这个人忠义正直,犹豫着有些下不了手。陈东安慰捕快说,我就是陈东,我要是怕死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你们不用客气,动手吧。
为了做稳皇帝,赵构下旨诛杀陈东、欧阳澈,又一次破坏了祖宗不杀言臣的老家规,诛杀两位忠直之士,开启了有宋一朝皇帝诛杀言官士人的先例。这是他昏庸的老爹做了二十多年皇帝都没有敢触碰的禁地,赵构才刚做了皇帝没多久就痛下杀手,目的仅仅是为了他做皇帝能清净些。
宋朝历史上著名的意见领袖陈东就此魂归天外。
既然开了这个头,赵构再做起同样的事情来,便没了心理负担,后来,我们熟知的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冤死,都是因为戳痛了赵构脆弱的心脏。
陈东和岳飞都是刚直之人,不懂得看帝王脸色,不会揣摩皇帝心思,一腔忠义,家国情怀,执拗地要替赵宋王朝洗刷耻辱,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帝,他们的理想是赵构最为忌讳的事,因此不得善终。
西子湖畔的岳飞墓前跪着四名千古罪人,看似岳飞沉冤得雪,但最大的罪魁并没有到案,只因为他有着帝王之尊。
但百姓心中有杆秤,千百年来,民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赵构的评议。
赵构捡了个便宜,登上皇帝宝座,收拾破碎山河,创建南宋,死后的谥号以一个“高”字盖棺定论,听上去蛮不错的,但后世百姓从来就没有停止对他的批判,哪怕他稳定了半壁江山,奠定了南宋一百多年的基业也不行。
他不思进取,屈膝投降,屈杀忠良的行为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后世谈及,每每引以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