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意义就是生、活。
我穿着白衬衣,黑西服,却没料到这大喜的日子,豆大的雨珠说下就下。大蒸笼里的鸡鸭鱼肉被慌忙挪至石棉瓦棚下,狼狈不堪的厨子尴尬地朝我笑笑,我也微微一笑,看着厨子脏兮兮的白褂黏在滚圆的肚皮上,我有一种呕吐感。
父亲像离水的鲶鱼活蹦乱跳,到处收拢东西到檐下以防被雨水打湿,干瘦的身躯依旧正常运转。我心中略感苦涩,毕业八年,依旧为生活而苦恼。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拥有的,仅是愈加强烈的对钱的渴望。
大学四年,只记得一次次开口向父亲要钱,我能想象电话那头的他痛苦而无奈——垂下头,放下手机,又是一声叹息。
“爸……”
“唉,有事儿?”有事没事,有什么事儿,双方都心知肚明。
“爸,呃,给我打点钱。”
“工资还没发下来呢,要不再停两天?”恳求的语气使儿子自责不安。
“……好。”
可是往往第二天父亲便不知从哪里弄到了钱,立马打给我。平庸而坚韧的父啊,愿你在天上享一天清福!
扯起了雨蓬,八荤八素的热盘上了桌,乡亲们倒也吃得红光满面。大黄狗撅着屁股在桌边逛来逛去,吃地上的鸡骨、鱼骨,咧起的獠牙沾满涎水和油花儿。
自信讷言刻苦的我能闯出一片天地,娶上大都市的女孩,不想到头来我的伴侣就在离俺庄十里的地方,这是命。她是律师,农家的女子能取得这个体面的工作,可知她也是像我一般努力的人。
她家更显贫破,丈人黑木疙瘩般的脸膛毫无表情,真的是毫无表情;女儿出嫁,却面无表情。我笑嘻嘻地赶忙上前喊道:
“爸!”
黑木疙瘩呆住了,手被我紧攥着。在土里刨食的他能供出当律师的女儿,我敬佩他。
宴席是在县城一家酒楼办的,跟我同村的青年没人办得起这样的酒席!但我原来幻想能在上海办一场铭记一生的酒席。上海,我打拼八年仍无立足之地;上海,你华丽璀璨又冷漠无情!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
才可以称他为男人……”
父亲将份子钱送来时,我接下了;钱不多,但总比没有强。一场喜事下来,他疲惫的神色更显:苍白发黄的脸皮像打蜡一样不健康,头发花白稀疏,全然不像城市中那些脸胖肚圆的中年人。彼此无言,下午他便匆匆赶回去了,说是村里要修路,是件大事。
婚后,我从上海败退回省城合州,虽然离家近些但合州的工资水平远不及上海。夜色,下班,走在合州的街头,会想念上海的街道;同是渺小孤微,上海的感觉毕竟更强烈些。
又回到了上海。捧着一杯速溶咖啡,外滩的风吹得我心潮澎湃。孤岛,我的生命将在这里燃烧;孤岛,你将为我自豪!
日复一日的加班,虽然繁重但却可以让人头脑混沌,忘记思考。离家,抓紧地铁扶杆;抓紧地铁扶杆,回家。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下去,生活却并不如一潭死水。那日,正埋头手上的工作,母亲却打来电话,说“却”,是因为母亲几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
“喂。”
“喂,家华!”
“嗯,有事儿?说,妈!”
“嗯嗯,你爸得病了……”
“什么病?严重不?”
“你回来再说吧,你回来一趟……”说着母亲便泣不成声。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马坐高铁回去,直接赶到医院病房。
“爸。”躺在白色被子里的父亲看上去与平日无异。
“哎,回来了!”父亲边说边伸出手握我的手,这举动令我深感惊异——父亲真的老了。
我竭力抓住父亲手上每一寸褶皱里的时光,然而,自童年后便失去的触摸如今已显得极为陌生,徒劳无益罢了。我尽力用大拇指在父亲手背上按出白印来,可这白印也会在十秒内消失,终归是逝去了,留不住的……
是肺癌,我没有太多的疑问,从近几年父亲咳嗽不止的状况便可料到,时间问题罢了。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父亲才五十六岁,妻子上个月查出怀孕的消息还令他兴奋不已。
“啊,啊!怀孕了,好!好……好!怀孕了……”
三天后,我与父亲一同来上海,母亲随后赶到。我不抱多大希望,上海的医院也是医院。两个多月后,父亲放弃治疗回到村里,我只送他到车站。经理已对我过多的请假不可忍耐,妻子及腹中的孩子也需要我的这份工作,我害怕。
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最近天天跑步,似乎有些效果。我说“那就好,那就好!”挂完电话,我忍不住哭了。
父亲后来不跑步了,他忙于给自己准备后事。他找人给自己选了个“风水宝地”,就在我们村后的那片山冈上,我爷也在那里。然后他自己拿着鹤嘴锄和铁锨给自己挖坟。我能想象出他弓腿弯腰举着鹤嘴锄凿地的声音:
“咔、咔、咔……”像凿啄尸体般刨开黑色的土地。
一个大大方方的坟坑完工后,他挺直腰身,秋色的煦风携着稀薄云层的气息拂来,拭去额头的汗,夹支烟在沾有泥土的左手,最好的享受。
没有谁比一个农人更平静地看待死亡,杨树叶秋天从枝桠上飘落。
父亲死了,我同土地的最后一根纽带断了。我不知道我再能以什么理由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了。母亲已被我接来上海,与我、与妻同住在这逼仄的出租房里;过些日子,念佛肥胖的她还要在这里照看我的孩子。
望着窗外晦暗的阴雨,我不禁忧从中来……
17.12.20
平井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