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街角的时候,遇到一个小贩。他骑着破旧的、四面漏风的电动三轮,翻斗上是他做生意的全部家当。红色的“凉皮”两个字黯然无光,一如他惨淡的生意。借着路灯,我看清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庞,被岁月写尽沧桑。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像一只孤独的蜗牛,拖着沉重的壳消失在远方。
我对这个小贩一无所知。尽管同样呼吸着这座城市的雾霾,我们仍然陌生得像隔着生活的汪洋。除非我心血来潮买一份凉皮,否则不会同他产生任何交集。他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瞬,脑海的一瞬。过了今夜,他将被我彻底遗忘。只是我觉得,在这样的夜晚——秋风飒飒,月明星稀——他落魄的身影,让我悠闲的脚步有些沉重。
在城市里,奔走着不计其数这样的小贩。他们身无长物或者年老体衰,却仍要养家糊口,只好做起了小贩。有人可以选择生活,小贩只能被生活选择。小贩如游击队一般,终年穿梭在街头巷陌——那是他们的战场,无论日晒雨淋。
小贩往往素颜出摊,皮肤经过岁月磨砂,像极了罗中立油画中的父亲。我从未见到过一位细皮嫩肉精致水灵的小贩,也从未见到过哪个小贩带着墨镜、遮阳帽,涂着防晒霜,露出自信迷人的微笑。倘若有,也算是小贩里的独树一帜了。不过,更可能是“短期小贩”,扛着“体验生活”的大旗,还没来得及体验生活,就喊着“疼”退出了。
小贩是沉默的生意人。他们不善言谈,更不善推销,只能默默地、被动地等待生意的到来。有少数开朗活泼者,大声吆喝,甚或录进高音喇叭循环播放,几条街外都听得到。不过,比起那些繁华商场里,涂脂抹粉,口吐莲花的店员,他们终归是沉默而羞涩的。
小贩是坚定的生意人。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正日趋浮躁。而小贩却踏实地、按部就班地生存着。他们坚定到眼里只有自己的摊位和路过的行人。这种勤勉,让多少端坐学堂却心游远方的读书人汗颜。我相信,无论这颗星球上发生了怎样翻天地覆的变化,甚至是世界末日来临,他们都拥有做好最后一份生意的勇气。
北京奥运会前夕,我在街头买水果。一位小贩笑着说“亚运会要来了”云云。我分不清他是口误抑或真的缺乏关注,当时确实感到可笑。这么多年过去,糊涂的反而是我自己。毕竟,“奥运会”离小贩们的生活太远了。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做好当下的生意。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贬讽他们的“无知”,我当为他们打拼的精神肃然起敬。
想起多少年前,母亲下岗了,也做起了小贩。她蹬着三轮车,游荡在街头,贩卖着一元钱一块的菠萝。我那时少不经事,晚上便跑到广场上疯玩,不懂得陪伴和体谅母亲。某晚,母亲照常蹬着三轮车去卖菠萝。城管来检查,要没收她的车子。母亲竟手举菜刀,大喝:谁敢动一下试试!城管都被她的气势所镇住,无一敢上前。虽然没有任何损失,但母亲再也没有卖过菠萝。毕竟,父亲是正式工人,有稳定工资——即使微薄,也足以养活得了一家人了。
我常常感叹于母亲的无畏。可我知道,那些真正在社会底层的小贩们,总是逆来顺受地活着。他们畏首畏尾,不敢得罪任何强权。这并非缘于懦弱,恰恰是种自我保护。他们些许的无畏可能会葬送整个家庭。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城市,他们没有未来。
每天,我朝九晚五麻木地工作着,常感疲惫。然而,我尚有业余时光与衣食无忧的保障。而小贩们,被生活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自由。没有上班,没有下班——只有生存。倘有一天不出摊,便不会有任何经济来源。也许,他们在心底里,深深羡慕着这些上班族。
小贩,是这座城市的失意者。城市的灯火愈繁华,他们的内心愈悲凉。
小贩,穿越城市最深处,穿越生活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