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暴雨倾盆，激荡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陈青荷和婢女小桃跑进湖边小亭时，才发现亭中已有人在。
男人看了两人一眼，走得离她们远远地，背过身以避嫌。
陈青荷笑了笑，拿出手帕擦拭一脸的狼狈。
“小姐，真是奇了，这才六月，你瞧这湖中荷叶荷花竟都破败了！难看得很，寺中人怎么不拔了去。”
陈青荷瞥了一眼背对着她们站着的男人，轻声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男人闻言回头，与陈青荷的目光对上，略笑笑，“姑娘说得有理。这雨点点滴滴打在残荷上，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韵味。”
陈青荷垂下头，脸颊微红。男人没有错过美人羞赫的景致，一步一步上前。
小桃挡在陈青荷面前，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男人举起手中的油纸伞晃了晃，“这雨一时半会不会停，这伞借你们，先带你家小姐家去。”
陈青荷对着男人福了福身子，“多谢公子。”
男人走了没几步，只听身后传来小桃的声音，“该如何还公子的伞？”
男人没有回头，朗声道：“我姓黄，这几日都会在这闻登寺中。”
看着男人的身影没入雨雾中，陈青荷摩挲男人刚握伞的位置，撑伞也走入这一片迷蒙中。
2
雨依旧下个不停，雾气却比昨日更重。
男人等了许久，恍惚间似乎听见扑通一声，以及女子的呼救声。
顺着声音来源走了几步，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男人加快脚步，及近，才看到湖边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婀娜身姿。
陈青荷手中光芒一闪，倏而不见，转身，眼中的冷意瞬间被一片水雾代替，“黄公子，救救小桃，救救她，她失足掉到湖里去了。”
男人闻言不及多想，跳入湖中，片刻，抱着小桃上了岸边。
“黄公子，小桃她……她怎么样？”
“还有救！到亭子去，我去请大夫。”
陈青荷看着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盯着小桃看了一会，忽得一掌对着小桃打了下去，本就不稳的三魂七魄离体，“小莲，快进去！”
“可是，姐姐……”
陈青荷懒得废话，伸手在虚空中一抓，拍入小桃的体内。
大夫来得很快，一番折腾，小桃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
男人递给陈青荷一杯热茶，“姑娘家住何方？在下送二位回去吧。”
陈青荷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并未伸手接，愣了片刻，突然掩面抽泣。
“姑娘，姑娘你这是？”
“家，我早已没家了，那个地方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男人递了一方锦帕，“姑娘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必当竭尽全力相助。”
陈青荷泪眼婆娑，看了看床上的小桃，咬牙对着男人跪下，“求公子带我和小桃走，我愿意为奴为婢报答公子解救之恩。”
男人眯了眯眼，“姑娘这是何意？”
陈青荷抽抽搭搭，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男人将她扶起，细细安慰一番才离去。
是夜。
“启禀主子，陈员外续弦苛待陈大小姐，在这莲花县人尽皆知，如今又张罗将陈大小姐嫁与她那恶霸侄儿，陈大小姐闹过几番，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确实不日就要成亲。”
男人无意识地敲击桌子几下，“听说这莲花县夏季莲花盛开，层层叠叠，颇为壮观，尤其是这闻登寺中更是一绝。今年竟败得如此之早，未曾一睹，实在遗憾。”
“县里的人都传这荷叶莲花败得如此之早与闻登寺方丈圆寂有关。说是寺中方丈乃得道高僧，活了约摸一百五十来岁，最是喜欢在这湖边念经打坐。方丈圆寂后不过两日，满湖盛开的荷叶莲花尽皆败了，都说是这湖中花叶听经听出了灵慧，以此报方丈之恩。”
“哦？这倒是十分有情有义。罢了，既看不了莲花，采支荷叶回去也罢。”
3
陈青荷下了马车，看着王府门口两只怒目而视的石狮子，脚步顿住，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五王爷恕罪，青荷不能如此跟您进王府，于您清誉有毁。”
五王爷脸色冷了下来，瞥了一眼跪在脚边的陈青荷，甩袖离去。
陈青荷终究还是走了，带着婢女小桃，由一队侍卫，护送到五王爷京郊的一处别院。
说是别院，比起寻常农舍却好不了多少，简陋的篱笆门，三五间竹屋临水而建，唯一让陈青荷感到欣慰的是，屋前湖中荷叶田田，倒是一番好风景。
一对老夫妻前来相迎，自称何伯何婶，陈青荷跟着二人进了主屋，打眼一瞧，屋子不大却十分干净，墙上挂着一把瑶琴，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的乌木书架上摆满了书。
“王爷夏日会来这边避暑，最喜欢坐在湖边抚琴垂钓。”
“既是王爷的屋子，青荷不敢擅居。”
何伯连忙说道：“王爷特意吩咐让姑娘住这一间，并着人置办了许多衣衫首饰，并将这屋里残旧的物什都换新了，王爷对姑娘的心意可见一斑。”
陈青荷颔首，脸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待何伯夫妇退下，陈青荷拽着小桃坐下，“可还觉得难受？”
小桃摇了摇头，“姐姐，我们安全了吗？”
陈青荷捏着小桃的手腕渡了灵力过去，“傻丫头，哪有安全的地方。只要你……他们早晚会找过来的。”
小桃推开陈青荷，“姐姐你伤势未愈，别再渡灵力给我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方丈说……”
“别提那秃驴！”
“可是，方丈于我们有恩……姐姐你……”
陈青荷闻言一掌拍到乌木桌上，厚实的桌面登时裂开两半，小桃吓得跳了开来。
“姐姐……”
陈青荷施法将桌子复原，闭了闭眼，压下怒气，“以后你每夜在湖边打坐两个时辰，修炼之事，不可荒废。别的事无需操心，有我在。”
小桃唯唯诺诺地应了。
4
五王爷来的时候，陈青荷正在湖边垂钓。
及近，看着她空空如也的竹桶，男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青荷回头看了他一眼，提起钓竿给男人看，竟是直钩。
五王爷从身后抱着她，笑道：“怎么，你也要学姜太公，愿者上钩？”
陈青荷从五王爷怀里挣脱，小跑了几步，才促狭地对着他眨眨眼，“我想要的鱼儿已经上钩了。”
男人品了品她的话，反应过来，大步上前捉了她，“大胆！”
二人嬉笑着进了屋，小桃退出来关了门，关住那一室春光。
夏日懒懒得整日犯困。
一日，五王爷午睡睡至日暮西沉，起身瞧着陈青荷睡得还香，俯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角，蹑手蹑脚出了屋门透透气。
晚霞红透了半边天，空气中残余的热浪随着微风渐渐消退。
五王爷收回视线，余光瞧见湖边脱了鞋袜用脚拍水的小桃，笑着走近。
“水不凉吗？小心入了寒气。”
小桃扭头看向五王爷，笑了笑，“热的，一点都不凉。”
五王爷心头一动，俯身在小桃旁边坐下，“哦？我不信，我来试试。”
说罢，他也脱了鞋袜，将脚放入湖水中，确实是热的。
小桃一脸看吧没骗你的神色瞧着五王爷。
五王爷看她得意的小模样心头难耐，凑近她，低声说道：“我这边水是凉的，我试试你那边。”
说着便将一只脚插到小桃两只脚中间，肌肤触碰的温热让不懂世事的小桃本能的红了脸颊，慌忙将双脚收回。
“果然，你这边的水是热的。”
小桃咬着唇，偷偷瞧了五王爷一眼，没有吭声。
五王爷却自顾自的哈哈大笑，似乎发现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
陈青荷倚着门框，将这场戏看得完完全全，真真切切。
5
入了秋后，王爷竟也一个月大半时间留在别院。
到了年下，还派人送来一车衣食用具，并让小厮传话道，年前事忙，过完年就来。
听说，过年时，宫中夜宴，陛下赏赐五王爷一个异域美人。
听说，五王爷重金买了天香楼花魁一夜。
听说，五王爷又纳了两个美妾。
听说，那个异域美人溺死在五王府的池水中。
听说……
陈青荷拨弄着琴弦，研习琴谱，颇为自在。倒是小桃听了打听来的消息心绪难安，几次修炼时差点走火入魔，逼得陈青荷不得不费心劝告。
“修行不易，行将踏错便就是万劫不复。情关堪不破的妖不在少数，往日是我将你护的太好了，你初识情爱难以自拔姐姐理解，不过，你还看不出来，这五王爷是个花花公子，你如今这幅皮囊的姿色，再加上我这个，留他一年半载都阿弥陀佛了。”
小桃低头不吭声，陈青荷叹口气继续说道：“若是那五王爷倦了你，你待如何？再换副皮囊？还是灭了他的莺莺燕燕，将他捆在身旁？不是没有妖这么做过，下场如何还需我跟你细说吗，况且那男人还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这位可是王爷。”
小桃抬头看着陈青荷，“可是，姐姐……”
陈青荷一脸恨铁不成钢，“事情未曾发生，总会抱着侥幸。也罢，我就让你瞧瞧这人间的原本模样。”
陈青荷割断了瑶琴的琴弦，撕毁架上的所有书，将五王爷最爱的笔墨都抛到湖里，状若疯妇。
湖边小荷露出尖尖角时，五王爷终于出现在陈青荷面前。
陈青荷想笑，泪却先流下来，拉着男人进了屋，罕见得点起了香炉。
勾扯着倒在床上，扯开金钩，罗帏慢慢滑落。
一番云雨。
五王爷支着头，绕着她的青丝把玩，“听说你把本王的琴毁了？”
陈青荷抱住男人，笑道：“王爷不满意吗，先宠后晾，弄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试探青荷对王爷的情谊。”
男人俯身吻了吻她的眉眼，“跟本王回府，青荷。王府池中本王已命人种满了荷花。”
陈青荷想起传闻中溺死在池中的美人，笑了笑，“王府中美人那么多，不缺青荷一个。我就做王爷别院的一支野荷，王爷想起时便来看看，想不起就由着它自生自灭罢。”
6
那日陈青荷拒绝倒也没见五王爷多生气，反倒是一副长住的架势。
五王爷支了个棚子在湖边，又置了一方床榻放到下边，待到日头落了，便枕着陈青荷的腿躺在上边，让她给自己扇风。
“你身上一直有一股荷叶的清香，如今天气热了，这味道愈发明显。”
陈青荷扇风的手一顿，“王爷不喜欢？”
“喜欢得很。尤其你情动时，那味道——”
陈青荷拿扇掩面，遮住脸上的冷意。
湖中荷叶都舒展开来，挤在一起，随风摇曳，窃窃私语。
“这莲蓬瞧着能摘了。”
五王爷说着就要起身去摘，正巧小桃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上前，五王爷上下打量精心装扮的小桃，目光灼灼，看得她红了脸。
陈青荷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多时，便称身体不适，进屋休息去了。
陈青荷日日称病呆在屋里，倒方便了五王爷与小桃耳鬓厮磨。二人如胶似漆，起初时还避着陈青荷，后来就越发肆无忌惮。
陈青荷眼不见心为净，搬到一旁的偏屋，将主屋留给二人。
一夜，陈青荷正在湖边打坐，听得主屋一声惨叫。五王爷衣衫不整跑了出来，看见陈青荷像是看到了救星，急急忙忙跑过来。
“小桃，小桃她……”
陈青荷似乎早就预料到，脸色如常，一步一步踏入主屋。
“没救了，她本就因……灵力微弱，你们又不知收敛，如今灵力四散，我也无力回天。”
五王爷神色几转，换了一副疑惑的模样，“你在说什么？”
陈青荷扭头看着五王爷笑了笑，“既然王爷不肯说实话，那就让我猜猜。”
“王爷纡尊降贵前往莲花县也是听说了那个传闻吧。莲花县闻登寺湖中有一株金莲，其中有九颗莲子，一颗莲子可增十年阳寿，闻登寺方丈正是得了金莲莲子才能长寿。”
五王爷不置可否，伸手整理起凌乱的衣衫。
“那日小桃落水实在破绽太多，看见我站在一旁不曾呼救，王爷想必就已经猜到原本的陈青荷主仆已经换了芯吧。王爷原先以为我才是金莲，之所以转移目标到小桃身上，是不是闻登寺那一群蛇口佛心的秃驴寻过来跟王爷说了什么。”
五王爷依旧充耳不闻，左手一直试图捋平衣领的褶皱。
“人总是自诩聪明，却被我这只妖耍得团团转。那些传闻是我放出去的，闻登寺方丈贪得无厌，原本只是为了谢他讲经念道之恩赠与他一颗金莲莲子，谁料此后他竟以湖中全部精怪要挟，迫使我每十年交出一颗莲子。我那单纯的妹妹还一直把他当做恩人，可笑！”
五王爷终于有些反应了，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你很聪明，将局势搅浑，然后趁乱逃走。”
“王爷谬赞了，若失了最后一颗莲子，我妹妹也要不久于世间，世事如此，实乃逼不得已。”
五王爷走近陈青荷，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青荷，最后一颗莲子呢？”
陈青荷抽出手摸了摸五王爷的脸颊，“我原本只是觉得你的模样可心，却不料胆子也大得很合我心意。”
不待五王爷回话，陈青荷推开了他，“不要以为我没有闻到你身上符咒的味道！”
7
五王爷脸色微变，咬牙伸手将装符咒的荷包扔开，“青荷，我绝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
陈青荷摇了摇头，“你这话骗骗我妹妹还行。王爷，你可知我与妹妹做了什么交易？”
五王爷嗅到一种危险的味道，弯腰将脚边的荷包捡起，拿出符咒冲着陈青荷。
“我妹妹求我成全她，将最后一颗莲子给我，让我在她死后，杀了你给她殉情。”
“不，我不愿意，你别过来，别……”
“啊——”
陈青荷倒了一杯茶水，浇灭了香炉的余烬。
小桃悠悠转醒，抬头看见坐在桌子另一侧的陈青荷，扫视一圈，看见五王爷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最后跟五王爷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小桃眉眼低垂，难掩伤心之色，“听到了。”
“很好。这香炉是我偷来的宝贝，从五王爷来我点燃香炉的那一刻，你我和他都进入幻境。如今，可看清了？”
小桃点了点头，抹掉眼角的泪水，“姐姐，我们走吧。”
陈青荷颔首，“王爷一日一夜未归，想必那群秃驴就快找来了，走之前，送他们个大礼。”
临走时，陈青荷瞅了五王爷一眼，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一道灵力打到五王爷身上，陈青荷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抓着妹妹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五王爷悠悠醒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竟然毫发无伤，一时愣住。
门外嘈杂声近在耳边。五王爷起身瞧见是一堆和尚，刚想开口，却被一个为首的和尚打断。
“妖孽，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妖孽，谁？五王爷转头看向身后，并不见陈青荷姐妹二人，回头却见一柄禅杖插在自己胸口。
“我不是……”
五王爷不甘心地倒地，似乎不甚理解发生了什么，气绝而亡。
解决了“陈青荷”的和尚们正在四处寻找小桃的踪迹，一个小沙弥突然指着尸体惊呼。
“那，那是五王爷！”
为首的和尚大惊失色，“糟了，中了那荷叶妖的障眼法。都别找了，速速逃命去吧！”
8
陈青荷选了个位置极佳的地方，冷眼瞧着闻登寺的和尚问斩。
小桃不忍心看，避开了眼，却忽然听得陈青荷说了一句，“人间好玩吗？”
小桃摇了摇头，“姐姐，我们寻个深山老林，远离人烟，潜心修炼吧。”
陈青荷笑了笑，“我倒觉得十分好玩。你觉得不好玩是你不会玩，姐姐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