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安静下来,像这夜凉如水的环境。那会让我想起你,那会让我再入这凄切的梦境。不可道,志大心雄、才华横溢,支撑着康乾盛世无限宏伟的我——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在这夜帘幽蔽、忧伤点滴声中,细数着寂寞。
“其来不告去无词,两字平安报我知。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
——乾隆”
(一)
悼亡词,诀别诗。犹记得锦帛上字迹笔锋的颤抖,泪痕晕开的墨迹,我好恨,恨你——皇后富察氏。离开就永远的离开,奈何还要入我梦境,奈何辗转我今生的思忆。
梦随风万里,寻伊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时间回到那年秋天,我和你同去塞外围猎,看到这广袤的草原,听到马嘶,我便想到当年的烽火金戈、铁马江湖,我向你说起祖辈的艰难创业,说起鹿尾缘边就算是奢华装饰,不过我没有说,说我多么喜欢你,不御珠翠,只以通草绒花为饰的女孩。
我要我的马儿轻点奔驰,不要踏碎你的笑语,你陪我纵马扬鞭,还学着我的样子弯弓射箭。你的美,你的笑,点点融为落红,堆叠成一整个完美秋天。
还有后来宫中的日子,你就像开在我生命中的解语花,恰到好处的轻轻一握手,亲手递来的一杯茶,不声不响的在我颈后的一个深吻,便能给我极大的安慰,消解宫中繁杂事务的烦扰,让我的心情走出阴霾。在收到你精心制作的,用鹿尾毛缘边的小锦囊时,我只是对你一直微笑,也许我想掩饰内心的深深感动,这不仅是生活点滴凝成的爱情,也是我勤俭治国的勉励。
看到你把后宫管理的安宁静谧,与大大咧咧的太后相处融洽,并把太后起居照顾得非常妥帖时,我深感欣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真正适合自己的人并不容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你,注定是我生命中的那个唯一。
(二)
天道忌全。特别完美的事物,往往都是不长久的。
传统社会中,尤其是后宫,女人的幸福与否,一半取决于他有没有儿子,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命运对富察氏显得有些冷酷:乾隆和富察氏的第一个儿子永琏出生,乾隆喜形于色,称这个孩子“为人聪明贵重,器宇不凡”,更有甚者,刚刚即位不久的皇帝,自己才26岁,便迫不及待的办了立储大事,虽是秘密立储,但储君是谁,大家心里都明白。
然而,一个晴天霹雳来得毫无预兆,一场感冒夺去了9岁永琏的生命,皇后悲痛异常,体重骤减,皇帝也因为担心天天到皇后寝宫探视,但在皇帝面前,她从不流露出内心的悲伤,聊东聊西,以减轻皇帝痛苦,经受7年折磨后,皇后终于生了第二个儿子,永琮。虽然这时皇帝已有了好几个儿子,但永琮却备受偏爱,乾隆说永琮“性成夙慧,歧凝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所以,再一次的打击才沉重异常:年仅两岁的永琮因天花而亡。
(三)
虽贵为皇帝,坐拥万里江山,遥指千军万马,但我从未如此无奈,自问敬天勤民,上天为何待我如此残酷。自然的生死力量向我挑衅炫耀,让我败下阵来。天命如斯,众神嗟咨。本是一腔凌云万丈志的皇帝,才刚刚登上无极,才意欲展一生襟抱,一倾天下的时候,却骤然被命运之神剑指咽喉。我只得缓缓转身,有些事情,就连我,竟连抗争的机会都没有!我依稀看到一树烟花终化尘,似乎一个王朝的背影已经微微倾颓。
我也很清楚,此刻皇后你究竟要承受多少?我看到你眼中的憔悴,但你还要开心的说起你儿时的梦境,我明明听见悲痛在你的血液里鼓动,但你还要微笑着要我要节哀顺变专于政事,怎么这么傻?为何要一人承担?你以为你承担了一切我就轻松了吗?你没有想过我还要承担你的承担吗?你真的还以为我的一句保重身体是空言托词,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会真正明白,我已痛失两个爱子,现在最担心的人是你呀!我不要你这么辛苦,强撑自己,还坚持去太后那里问安,我不能够继续失去了,尤其,是你。
(四)
到了即位后的第一次东巡,你执意要跟我一起去。事实证明,选择似乎是正确的,好难得与你这样轻松的在一起,享受景色旖旎,春风骀荡,真切的笑容又回到了你脸上,我的心潮也开始随船波荡漾。“时时刻刻,看到你的眼眸里,缱绻万千”,你清丽的歌声,就着你弹奏的柔软澄澈的琴音,就好像水波一样,缓缓地浸没了我的心。
真的,不用那么琳琅。
这天,又枕着一天的美好入睡:我依稀看见,我们登上泰山玉皇顶,你兴奋地摇着我的手臂,还送我一个锦帛折成的小燕子,我非常开心,而你只是含情脉脉的注视着我,仿佛迫我坠入你的这一泓温柔。
蓦地,天气骤变,你收了微笑,眼中竟突然落下泪来。我大叫着从梦中惊起,于是撞到你惶恐忧悒的眼神,确认只是我做了恶梦之后,你继而对我温柔的微笑,慢慢握起我的手。我意识到了,你一直在我身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接下来的故事,突然让我相信,幸福只是两个不幸间的喘息。一场新雪让你感冒了,我马上安排在济南安顿下来,好让你安心养病,一待就是3天。虽然你发烧一直不见好,但还是不断催促回京。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皇帝出行,每一站都有详细计划,打破计划在济南多住一天,就会给济南地方增加无数压力。我最终同意了你的请求,正如你说的,到了德州就能上船,水程回京也很安稳,怕什么呢?不过是偶然风寒而已。
偶染风寒而已。我竟相信了这句话,我竟忘了你这几年心理和身体上所受的痛苦,我竟忘了气血虚弱的你,染一次风寒意味着什么。我下令启程回京,这个决定也最终成为我今生最坚硬的痛处。
已经上船,太监突然神色慌张地报告说,皇后身体又觉不安了。我急切地跑入船舱,看到你异常苍白的脸,失去了血色的唇,我心里一惊。你说了很多话,很不祥的,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你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会离开我,你说你知道刚毅果敢的我背后的孤独和不被理解,你说不要我一个人留下来,因为留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一瞬间,我像被拖入虚空,耳边闪电狂风呼啸而过,眼前有一个光点,轰然炸裂,只留下刺眼的空白。再也抑制不住,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听见我说,“皇后,你走吧,我不要你撑的这么辛苦,我可以的,你安心的走吧,我永远…”话未尽,声音却被忧伤死死哽住。
舟内戚戚灯花瘦尽,舷外月光影影绰绰,无奈照不尽舟中情人。我看到你给了我最后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和努力的微笑。
随着你的手在我掌心一点点失去温度,我感觉我的生命,也被生生抽离去大半。凄然望向这汩汩流水,暗自祈祷,它能把你带去我可以找到的地方。
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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