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残阳,凄凄惨惨地射下来几缕光线,把斑驳的砖瓦屋檐映得有些落魄。风里没有人畜的声音。
这座小村庄空落落地杵着,我似乎听到默默无声里被遗弃的呜咽声,那来自我,或许也来自所有曾成长于此老死于此的所有魂灵。
所谓宿命,像风筝飞得高高的只有一丁点,但是最终又回落到执线的一端。它最终会被无形的力量拉回到我们每个人身边。那是衰颓,是腐朽,是消亡,是归于无。
想来这小村的宿命,是多年前就隐隐现出那个点儿。村里的老人儿寿到的,年岁不到的,病了,死了,埋了。这个三婆,那个二公,过几年是俺啊嫲,再过几年则是更年轻些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子,少了串门唠嗑的老人,就像凭空少了几大口气,有些疲累像儿,歇在热带的大太阳底下。
死怎么了呢?原来这么快就到了。我想那些老人是不会预料到的,年少的我更是被吓了一吓,怎地能死呢?不能啊!阿嫲离世后,我才渐渐明白,宿命的牵引,是人最终的归途。那时候多的是恐惧,更多的是逃避,我不知道怎么办,看着空出来的荔枝木床板和没有被扔掉的针线篮子,我一遍遍地哭。阿嫲消失在这个世间——多少年来我无数次地感知这个事实,哀伤又迷惘,养育和疼爱十多年的回忆却反而浓缩起来被冻住了,没有涌现。
人没了,至少还有老瓦房吧。然而崩塌来得那么快。村里早些年就有两三户人家搬到热闹的镇里市里,那老房子留着个壳儿。热带的风大雨大太阳也毒辣,这老房子大多是九十年代初垒起来的,经年下来中间的瓦片就被台风零零散散掀乱了,掉落了,露出大大小小的窟窿。每一座瓦房都有一个小道传来的故事,多是那户人家的隐私秘事,却也被不忌讳的大人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住在我们的心眼儿里。
老瓦房,就像有灵魂能喘气的妖魔一样,哪些可以进去,哪些需要远远避开,我们心里竟都有了计较。后来我初中离家读书,渐渐地,好几户人慢慢搬离了这村儿,去往大人都羡慕夸赞的城镇,直到除夕那天听到哪家瓦房传出来的炮竹声,才知道哪户人家回来祭拜了。
现如今村里就剩下五户人家,彼此间皆是有些放不上台面的疙瘩,老叟也不相往来,老人独自干自己的活儿,小孩孤零零自家自个玩儿,每家养着一两条看家的狗,特别凶猛,听到点动静就会吠得特别英勇,完全不顾那是多年前的老邻居。静,是越发的静了,村儿里的杂草和破落的瓦房杵着,每每我都不忍看。
那是我童年伙伴曾经的庇佑所,几乎每一座屋檐都曾有我们蹦哒的身影。童年远去,小伙伴也疏离了,连这故地也满目疮痍,这村儿,是越发地静了!空有萧萧的风声摇过荔枝树的枝头。可我们还活着。
或许,只有太阳和这风这雨,可以不走那宿命的轨道,可以在这土地上永远地来来去去。又或许,我永远看不懂这世间所有的事物,此刻对所谓宿命的哀叹,对衰朽的恐惧,都是蜉蝣的我,在做蜉蝣的事。
人生,还是那般辽阔,却皆是宿命吗?
想起童年里的夏末,村庄的清晨,雾蒙蒙里传来柴火折断的噼啪声,传来标准的中央广播声,传来村南边那片荔枝林里泱泱的蝉鸣,床上的我迷糊地想着——露水沾湿了阿嫲的裤脚吧,她提着一桶衣服往村南的水井走去了,那水井旁的那棵海棠树应该很香吧,可惜那么高,高的够不着……
垂暮的村庄,如同许多人事物,都会走向消亡。我有些伤感,有些害怕,因无法预测风筝的走向,但是又万分感念,我曾经有过的好时光,以及当下呼吸的一瞬。
暮,美而凄凉,朝,却永不可被遗忘。不问宿命,共度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