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果然富贵异常,处处皆是身着绮罗之人,偏偏在在正厅南窗之下,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一个花甲年纪,头发花白稀疏蓬乱,只用一根木头簪子胡乱簪着,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另一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两人推杯换盏旁若无人,吃得好不快活。
这二人衣着寒微,若在他处,也不打眼,只是在“醉扬州”中,与那些锦衣鲜服的贵人们一相映衬,便有些格格不入了。那锦衣公子皱了皱眉,面色有些阴冷,便有狗奴会意。一个脸长如马脸的家奴使劲拍着桌子嚎道:“小二!小二?死哪儿去了,快滚过来!”
“来了来了!”话音未落,就有跑堂的一溜烟过来,笑道“三爷,您吩咐?”
“谁让你们把狗放进来的?”那厮指着南窗下的两人,又指指身后的主人道:“那两个穷酸碍着我家公子爷了,给爷撵出去!”
小二面有难色:“三爷,开门都是客,我们也不能……”
“这是我家公子爷的意思,你敢不从?”那被称作“三爷”的马脸家奴又吠道:“咱马公子爷是扬州城的什么人物?那等穷酸也敢跟他平起平坐?”
狗奴之谓的由来,已不可考据,但人与狗之别,是人为一口气,狗为一口饭。若人不好好为人而为奴,气节全失骨气全无,自是为了在主人那里讨得好处,倒与狗别无二致了。畜牲越像人,主人越惊奇,越宠爱,是以那狗奴越像人,也越能讨主人的欢心了。看那位似因上辈子六根未净以至于此生投胎依旧尖嘴猴腮不脱畜牲形容的马公子半眯缝着眼轻摇折扇摆出高贵骄矜的派头,便也知他对那条狗的咆哮很是满意。
那不是吃了你的胆?话在心里,那跑堂的到底不敢说出,只在嘴上讨好:“小的自然知道这位就是马公子,只是……”
“啪!”狗奴哪听他分说,径自卷起袖子,叉起一巴掌狠狠扇向跑堂的,跑堂的脸上登时出了个五爪印。酒楼中虽嘈杂,这一巴掌却打得又狠又重,声音极响,一时竟震得四周静了静。待明白是何因由,不少吃客都停下杯箸看好戏,南窗下那两人也往这边望了望。
跑堂的平白挨了一巴掌,只是敢怒不敢言,一径小跑过来向他二人道:“二位,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是扬州知府马大人的公子,扬州城里谁也惹不起。你们不想惹祸上身,就听小的一句劝,换个地方。”原来那扬州知府名唤马评,对上司端得是会溜须拍马,阿谀逢迎,是以扬州称其为“马屁知府”。马评膝下有一独子名唤马谦仁,便是那尖嘴猴腮的公子。马谦仁是扬州城内的霸王,仗着老子势要,极是嚣张跋扈,素来欺男霸女,无法无天惯了,扬人是敢怒不敢言。
老头儿面色未动,只慢慢悠悠地停箸饮酒,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摸了摸身侧铁杖,八字胡傲然道:“就凭他?”跑堂的急了,压低声音道:“这位爷,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氏。你可知道扬州城内惹到他的人,哪个又有下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二位听小的一句劝,早走为妙,切莫与他争短长。”八字胡冷笑:“既然如此,大爷我今日更要会会他,倒看看是谁没有下场!”说罢,将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声音大得引来邻座频频注目。
跑堂的正待再劝,右胳膊不知被谁拽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摔在地上。原是马脸狗奴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催。因那二人无动于衷如故,他将一腔火气先自发在了跑堂的身上。马谦仁也不去内园了,与众家奴清客寻了个坐处,在一旁要看那狗奴欺侮弄人。
马脸狗奴平日里狗仗人势惯了,哪会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只骂道:“你这两个穷酸鬼没有长眼睛么,可知那边坐的人是谁?”老头儿翻了翻眼皮,冷冷看向窗外。八字胡兀自夹菜吃,也不接话,皆把他当作透明一般。
就中多有马脸狗奴相熟之人,看这两个外乡人不买他的账,皆起哄道:“马脸三,今日好生威风啊!”马脸三仗着自家公子威势,在扬州城内横行惯了,如今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哪里下得来台?他心中恼怒不已,自觉失了面子,暗忖这二人不过是无权无势下等穷苦之人,或是偶然暴发了,才到醉扬州来做番见识。为挽回些脸面,也为显显威风,他一掌狠狠拍向桌面,震得杯碗跳了几跳,又骂道:“你们聋了么?没听见大爷说什么?那是我家马公子,凭你们也配和他同进醉扬州?要命的就滚出去!”说罢右手高高举起,便要重施故伎,却不想被人牢牢抓住,仔细一看,正是那八字胡。他挣了挣,谁料八字胡的手纹丝不动。马脸三不信邪,又咬紧牙关试图挣脱,依然如故。他自忖是遇到了不可貌相之人,却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且仗着人多势众,气焰依旧嚣张:“小子,你可知我……”
话音未落,马脸三只听得“卡嚓”一声,右手腕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如杀猪般地大叫起来。他忍痛抬起右手,手腕已软软地垂了下去,原来脱臼了。马脸三痛得脸色蜡黄,嘴唇煞白,用左手指着八字胡道:“好小……好小子,你等着!哎哟喂,疼死我了!”原来左手也被八字胡攥住,吓得他赶紧求饶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八字胡不为所动,倒是那老头儿不欲事情闹大,赶紧叫住了他。八字胡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重重将马脸三推出丈远。马脸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退回马谦仁身后。
“没用的东西!”马谦仁自觉颜面尽失,尖声狠狠骂道。马脸三虽剧痛难忍,也只能唯唯喏喏地不敢作声。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八字胡收拾的是马脸三,却如一巴掌打在马谦仁脸上。马谦仁恨得脸青白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尖着声音道:“上!”众家奴见那八字胡下手狠毒,各自心中惊惧不定,却也欺他二人人单力薄,纷纷亮出兵刃冲将上去,将二人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