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否认,《地球最后的夜晚》是部争议极大的电影,抛开所有的电影专业名词和复杂的叙事结构,以及那些致敬的梗,我今天只想谈谈影片中的故事本身,那些人物的遭遇、心理、挣扎和命运。
碎裂的疼痛,只有经历过的才会懂。
一个中年男人,试图在梦境中将破碎的自己修复完整,使自己残缺的人生能够有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一个中年男人,荒芜半生,被利用,被欺骗,从小失去母亲,十二年后,又失去父亲,爱人不知所踪,曾经有过的孩子却从未有过看一眼世界的机会,这一切在虚幻的梦中,那些曾经伤害过他、利用过他的人,那些他曾经牵挂的人,彼此交替、重合,以一种新的意象出现在他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和理由,在梦里,母亲、儿子、爱人都出现了,他们每个人来了又去,都有各自的不得已,但是他们都曾认真爱过他。
在梦里,他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所有的愤怒、怨怼、不解、和对爱的渴求都化作了和缓而温柔的溪流,原本残缺而不堪的人生就象那个旋转的房子一样,玄幻而又明丽,即使是巨大的伤痛也化作了斑驳阳光下的一小块阴影。
记忆分不出真假,随时出现在眼前
罗纮武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小时候没有得到过充分的母爱,他作为“儿子”这个身份是残缺的。
他记忆中母亲会去养峰人处偷蜂蜜给他吃,其实隐喻的就是母亲和养蜂人偷情,并打算和情人一起私奔。但事到临头,那个男人退缩了,母亲拿着火把,烧了养蜂人的房子,断了那男人的后路,才逼得他不得不一起走。
所以在梦里,母亲和白猫母亲形象重叠,染了红发,那是火的颜色,在梦里,他帮了母亲,逼着那个懦弱的男人带母亲走,并且问了她,可有牵挂的人?
在梦里,母亲是牵挂他的,只是生活太过于艰难了,所以要离开。
“我牵挂的人还太小,他很快就会忘了我。”
在梦里,他是母亲的儿子,得到过母爱。他“儿子”的身份在梦里被得到确认。
母亲当然是错的,罗纮武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母亲。
并且,在他半生的悲剧里,他一直重复着被母亲抛弃的命运。
他幼年时被母亲抛弃,后来又爱上了欺骗利用自己的万绮雯。
从心理学的角度,幼年时缺少爱的男孩子,长大后总会表现出对情感的需求和不成熟。他们只是成长在男人身体内的小男孩,他们会寻找一个母亲的角色来照顾他们的情感需求,同时也会寻找一位充满诱惑力而又危险的女人来满足他们的性欲。
而既危险又有诱惑力的万绮雯是小罗无法抵挡的,那是他的劫数。
成年后的小罗一直活在童年的伤痛里,因为万绮雯像他的母亲,因着补偿心理而爱上的危险女人,却将他置于命运的岔道,一次次被欺骗,一次次被利用,最后得不逃亡12年,而他连拥有个孩子的资格也没有。
终究,他的人生活成了一个笑话。因着一个女人,连逃亡都成了一个笑话,值得吗?
被生活的残酷折磨过的老罗,能真切的感受到他的绝望。
万绮雯是不爱他的。这是他无法去面对的事实真相。
12年后归来,小罗变成了头发斑白的老罗,他仍然有执念,爱人究竟有没有爱过他,如果爱过,为何一次次的出走和离开,如果没有爱过,那些缠绵热烈的过往,那情真意切的种种,难道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在梦里,他遇到了年轻版的万绮雯,一位名叫凯珍的女孩。也许,在罗纮武的潜意识里,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万绮雯不是左宏元的女人该多好,如果他早先一步遇到万绮雯该多好,那么两人就不会遇到如此多的阻难,命运就不会如此曲折艰难。
所以,在梦里,这个长得和万绮雯一模一样的年轻女孩叫凯珍---凯里的珍珠,她年轻,活力,在梦里,他和凯珍相拥,念动爱的咒语,房子转了起来。
在梦里,他的“爱人”身份得到了确认。
十二年前,万绮雯说她怀了罗纮武的孩子,罗纮武说将来可以教孩子打乒乓球。可最终,因为左宏元要回来,万绮雯打掉了孩子。12年来,罗纮武不断的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却被旅馆老板的话再次击碎。
老板告诉他,万绮雯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可是,既然万绮雯总是在说谎,那么对旅馆老板说的话也可能是假的,只是因为万绮雯并不想给这个男人生孩子。
在梦里,这个长得很象朋友白猫的小男孩刚好也是十二岁,如果他的孩子出世,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这个小男孩和他一起打乒乓球,并且拿了父亲的衣服给他穿,而他穿上刚好合适。
在梦中,他当了一次父亲。在梦中,他“父亲”的身份得已确认。
在一个男人的一生中,儿子、丈夫、父亲这是人生中多么重要的角色啊,可是罗纮武所有的角色都是残缺的,年少时缺少母爱,混乱而又飞娥扑火的爱情又将他的人生推到绝境,丈夫不是丈夫,也无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流亡半生,一无所得。
唯有在梦里,用假想的爱,了结自己的前半生。
只是梦醒了之后,是带有余香的怅然,还是对现实绝望的幻灭,因人而异,不得而知。
导演毕赣说,他相信非常糟糕的人也有着纯真一刻。
所以,左宏元买下了万绮雯,他以为那是爱。
万绮雯知道自己美,她也利用着自己的美来帮自己脱离困境。但她相信爱情,去偷东西的时候却唯一留下了那本绿皮书。
而罗纮武不断在找寻着爱,所以,罗纮武用象征着永恒的母亲的腕表,换来了转瞬即逝的烟花。
毕赣说《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都是讲的是他内心的故事,但这两部片子已经将他内心的焦虑都化解完了,他以后可以去拍别人内心的故事。
导演说,小时候父母吵架,电灯在晃,他那个时候会有不安感,所以这种影像在他的电影里随处可见。
一个89年的导演,可以说他是天才,也可以说他是独一无二。但他更是幸运的,因为他可以将自己内心的不安感,无法化解的焦虑、忧伤可以通过电影这一形式,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与自己,与这个世界达成合解。
但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又该如何和自己和解呢?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
谁没有崩溃过几回呢?
那些无法化解的哀伤和疼痛,那些咬紧了牙关的愤怒,那些无人可诉的悲凉,那些艰难的成长,那些遥远记忆中的不安和渴望,那些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的父爱或母爱,所有的这一切也许只有在一次次的崩溃过后,在梦境中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或是在某部电影中,被一击而中,泪流满面。
接受真相,便是走出伤痛的第一步。
梦醒后,湿的只有枕畔,擦干泪痕,太阳升起,又要去做那尘世里的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