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被冻僵了,强子躲在货车驾驶座上,不停的跺着脚,手捂在嘴边靠着哈出的白气获取热量,然后用力摩擦快要没有知觉的双腿。已经凌晨3点了,强子的大货车停在了全世界最荒凉的公路边上,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车辆路过这里,从车窗望出去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山的影子,厚厚的云压下来,天上一颗星都看不见,大西北的风像鬼叫一样呼呼的刮着,仿佛已经被生命本身遗弃了一般。普通人如果这么呆的久了可能会以为被抛弃在宇宙的角落里,然后丧失方向感与时间感。但是今天晚上强子绝不会丧失时间感,因为他每隔5分钟都会看一次手表。他也不会丧失方向感,因为沿着公路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家小店还亮着灯,他已经盯了那里一个晚上了。
为了今天晚上,三天前他去集市上买了一顶绣着美国扬基标志的黑色棒球帽,一条本地人用来抵挡风沙的黑色面罩,当然他不是扬基的球迷也不是为了看棒球来这里的,因为他还买了一把足足有一个臂膀长的砍刀。两天前他给自己的货车换上了从黑市买来的车牌,给油箱加满油,好好检查了各个零件,上紧了每颗螺丝。一天前他买了啤酒和下酒菜,一整天窝在出租屋里,在大脑里模拟了一下行动计划。今天天色变黑之后,强子开着货车停在了一个岩石堆旁边,熄了火。在这里刚好可以看到那家小店的窗户,岩石堆又是很好的掩护。是的,他打算打劫那家店。
那是一家非常不起眼的小店,在这条荒凉的公路上,它的存在就像是石缝里长出的野草一样不起眼。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家店的过去,也没有人在乎它的未来。就是那种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经意的与之邂逅,便走进去买盒便宜的香烟,稍微坐着缓口气,最多跟老板聊聊天气,但绝对不会留在旅人的记忆里的不起眼的小店。这家店只有老板一个人,老板名叫小安,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会在这种地方开一家杂货店,不过也没有人想要知道。对于强子来说,这家店本应该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可是今天这里将迎来他人生的转折点。
为什么要抢这家店呢?现在即使问了强子大概他也答不出来。如果说只是在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出于求生的本能抓住的一块浮木也不为过,今天之前强子也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有活干的时候跑跑运输,开着几吨重的大家伙从天南跑到海北,有时候为了按时交货甚至连续几夜也不合眼,不过运气倒也不错,开车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事故。事情坏就坏在强子的那点儿小嗜好上了,没活干手里有几个闲钱的时候,就呆在村头的老李家赌赌钱,一开始只是小赌怡情,没想到被庄家看中,便被人家设了局,先给尝尝甜头后来越赌越大,人如果一直沉溺在赌场这种环境之中,会像精神中毒一样失去所有常识。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写有转让家里所有房子和土地的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等到他被几个壮汉扒个精光赶出赌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恐惧感。这是两星期前的事情。
那家小店其实今天有些特殊,因为来了个不速之客。女人略显臃肿的身体挤进小店的时候,大概是正午太阳当头,她蓬头垢面的看起来非常疲惫,“买瓶水,多少钱。”柜台后面的小安面无表情的答道:“五块。”然后转身从架子上取下水递给女人。女人没有拿水,只是把钱放在柜台上,顺势坐在了窗户底下的火炉边,打开了话匣子。女人说她叫玲儿,打算去稍东边的城市里打工,但是路上钱都丢的差不多了,就一路搭着顺风车到了这里。“你放心,我就坐一会儿。有车了过来了,我就走。”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笑着露出好看的虎牙。小安有一搭没一搭的搭着腔,心里却直打鼓。因为这个叫玲儿的女人明显不适宜出行,她怀孕了,肚子大的不符合比例。“快要生了吧。”他想,“千万不要在我这里出事啊。”但是世事总不如人愿,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一辆车从店门前经过。
天色渐渐变黑,玲儿变得安静下来。小安拿出了那台老古董一样的录音机,里面本来就放着一盒磁带,按下按钮,一丝久远的带着时间味道的女声优雅的唱着,偶尔卡住,小安用力拍着录音机的外壳,像给老年人拍背顺痰一样,不一会儿甜腻的曲子又飘出来。玲儿仰着头,看着叫不出名字的小型蜥蜴从房顶爬到窗沿。“真是一扇适合看月亮的窗户。”她轻声说道,然后转向小安:“不关灯吗?你不用睡觉吗?我都困了。”小安推了推眼镜,镜片的反光让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不关,本店24小时营业。”这当然是假话,他有不好的预感,觉得不关灯能安心些。
此时坐在车里等待时机的强子觉得很奇怪,他看看表,焦急的搓着冰冷的双腿,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特意没有打着发动机,本来以为小店会像往常一样天色稍暗一点就闭店,但是今晚店里的灯一直亮着,店里好像有人。强子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盘算要不要今天收手改天再来,但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犹豫不决,今天不干一票明天就要饿死了,错过今晚绝对不行,驾驶室里已经快要成冰库了,不能再等了!强子戴好面罩和棒球帽,拿好那把锋利的砍刀,“砰”的一声甩上车门。深吸一口气,大踏步的朝小店走去。
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邓丽君正在唱“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带着机械杂音的女声突然戛然而止,小安还没来得及拍古董录音机的背,玲儿也猛然睁开眼睛。具体来说,当这个一米八几的庞然大物喊出“打劫!”这句话之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几秒空白,玲儿大叫一声,立刻站起身往角落移动,她看向小安。小安瞪大了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着靠着墙,几桶方便面从货架上滚下来。强子对这两个人反应很满意,他大致扫了一眼,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和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而且这两个人明显吓蒙了,还能对付。他走到柜台前,拿起刀指着这个抖抖索索的男人,大喊:“把钱全部拿出来!快点儿!”小安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指着自己胸口的长刀刀刃上本来温暖而昏黄的灯光变得冰冷而刺眼,心跳快到呼吸要停止。他好像听见旁边的女人尖叫了一声,好像又没有。面罩后面的粗犷的声音让他把钱拿出来的时候,小安稍稍松了口气,脑袋冷静了点,也许不会死。强子看着面前的小个子苍白的脸以为这家伙已经动不了了,便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没想到小个子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说:“先把刀放下,我这就拿给你。”玲儿看见蒙面大汉犹豫着放下刀,小安慢慢俯下身子。自己也稍微冷静了下来,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有点疼,总之一定要活下来。手往后一伸,刚好墙角立了个火钩子,她悄悄握紧火钩子的耳状把手,呼了一口气。
这个瘦小的男人从柜台的最下面一层抖抖索索的拿出一个上了锁的蓝色铁盒子,从兜里摸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强子忍不住探过身子,他其实对这次抢劫有多少回报并不抱多少希望,选在这家小店也只是觉得这里地处偏僻,逃跑的时候会比较容易,被抓的风险比较小而已。但是看到盒子里的金额还是觉得少得有点不可思议,“别骗我!只有这么点吗?”强子一手抓过铁盒底朝天倒了个精光,几枚硬币落在地上不见了踪影,所有零钱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一百元。他觉得被骗了,这小子是看不起我吗?他有些恼羞成怒。“真的只有这么多了,要……要不然这店里的货你全部搬走,求你……求你放过我吧。”小安乞求着,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但并不是因为现在性命攸关所以想哭,而是看到那个破破烂烂的铁盒子觉得很想哭,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它了。这家小店根本没有任何盈利,所以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小金库的地方,要说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世界的珍宝的话,那就只有那台古董录音机跟这个铁盒子了。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懂这个铁盒子的意义,他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而且看他的眼睛好像已经很生气了。
“这个笨蛋到底在干什么?都这个份儿上了还舍不得把钱拿出来?”玲儿想。她也看到了那个寒碜的铁盒子和被这一切惹怒的劫匪,子宫一阵抽痛,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看来得想办法自救了,为了孩子也一定要活下来!另一只手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她用力握了握,确认了火钩子的手感。强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股愤怒,他想不吓吓这小子是不行了,于是他扬起手里的刀,刀的影子立马像妖魔化的黑蛇一样,变大变粗,从墙角爬到小安的脸上,刀身碰到了连接灯泡的电线,灯泡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吱吱呀呀的,一瞬间强子的黑影铺满整个空间,下一秒又变小,屋子里所有物品开始扭曲,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影子一下子碰到小安的指尖,一下子抓住玲儿的脚踝。玲儿“呼——”地跑近强子,用尽全身力气挥起了手中的火钩子。强子一闪身,火钩子从身侧划过,地上凿出一道坑,他顺势推了玲儿一把,玲儿一屁股倒在地上。这个档口,小安也扑向强子,牢牢抓住强子拿刀的手,一口咬下去。“啊!”强子疼得用力甩动胳膊,手上一松,“哐当”刀落地了。
其实直到十天之前,强子都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来打劫这么一个鬼地方。在他背了一身赌债的第二天,看着蹒跚学步的女儿和坐在门槛默默抹泪的媳妇儿,巨大的罪恶感开始侵蚀他,他坐立不安,想要逃避现实,他甚至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是视线所及之处尽是满地狼藉的事实却不允许他去妄想。“不能干等在这里,要去赚钱。”这个七尺大汉抹了一把满是油光与土垢的脸走出了家门。因为求财心切,强子到处打听能快速赚到钱的活儿,没想到很快就打听到有人要送一批货去西藏,报酬很可观,不过有风险,风险就是这批货非常明显严重超载了。其实“超载”这种事只要是个货车司机都干过,甚至有人说“不超载是不可能赚到钱的,货车司机的钱就是靠超载的那部分赚的。”这也是一种赌博,如果被抓住那就自认倒霉,乖乖交罚款,如果没被抓住就算赚了。不过这种赌博的赔率比赌场要低多了。 “不就是超载嘛,比平常超的多一点而已,老子不怕。” 强子没有任何犹豫就接活上路了。
俗话说得好,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人倒霉喝水都要塞牙缝。强子的这车货行驶到快到目的地的一个检查口时,被查扣下来了。不仅要交罚款还要扣车和货物,货还好说,车不是强子自己的,是租用别人的,如果被扣了,要给车主交不少赔偿金。自己已经是一身债务缠身,不能再损失了。强子不停地向检查站的工作人员求情,掏出自己身上所有钱塞给了站长。站长才勉强同意让他开走空车。开着空车的强子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渐渐陷入了命运的黑洞越沉越深,于是冒出了要抢劫的想法。
公路边,小店里,小安见强子手里的刀子落在地上,便如野兔一般迅速捡起砍刀。形势逆转,强子心里一沉,情况不妙!看来不能小瞧对手。小安双手握紧刀柄,喘着粗气。“把手举……举起来,蹲……蹲下!”强子将手慢慢举过头顶,眼睛一直盯着小安,想要趁其稍有松懈立刻发起反攻,不敢有任何怠慢。屋里瞬时安静了下来,火炉里柴火“哔哔啵啵”的声音出奇的清晰,狂风吹着砂石不停的拍着门窗,像一只怪兽想要吞掉整个小屋。“蹲下!你没听到吗?蹲下!”强子徐徐蹲下去,面罩里潮湿的空气让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救命……救命……”虚弱的呻吟声从角落传来。两个男人都下意识的转过头,眼前的场景让两人惊呆了。玲儿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手覆在凸起的肚子上,那肚子一上一下的好像要活过来了,两腿间的棉裤上已经渗出鲜血。
“要生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两个男人瞬间清醒过来。
“兄弟,救人要紧,你把刀放下吧。”强子拉下面罩,露出一张满是胡茬的脸。
“你……你不抢劫了?”小安不安的问。
“抢啥?不抢了!这娘们儿快不行了!赶紧救人吧。”
小安看着强子的眼睛里好像泛起了微光,他被这坚定的眼神压倒了,好像刚才举着刀威胁自己的人不是这个人似的,小安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小安放下刀,问道:“怎么办?”
“先把她抱到床上吧,你快去烧开水!越多越好!”
强子抱着玲儿平躺在破旧的小床上,巨大的疼痛让她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你以前接生过吗?”小安背朝着床问,声音颤抖。火炉上坐着一壶水,壶底“呲呲”响着。
“没有,只是邻居家的牲口下崽的时候有帮过忙。”强子回答。
小安发现自己安心得有点儿太早了,两个没有任何医学知识和经验的大男人到底怎么接生啊!玲儿抓住强子的手,断断续续的说:“求你……求你一定要……救我们……”
“嗯,我尽力。你也一定要加油啊!”强子抓起一条毛巾,对折几下,塞进玲儿的嘴里。“咬着这个,别伤了舌头。”疼痛一波波的袭来,玲儿脸上青筋暴起,强子的手被抓出了深深的血痕。“喂!你也来帮忙啊!按住她的身体!”小安听到强子的吼声,硬着头皮腿打着哆嗦,走到玲儿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膊,分娩中的女性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疼痛所以力大无比。小安费力按了几次才找到合适的施力位置。他看着玲儿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见的母亲。
小安从小没有父亲,一直跟着有精神分裂症的母亲一起生活。母亲不发病的时候是温柔善良的,会跟着录音机里甜甜的歌声一起哼唱,将馒头剥开把里面软软的部分留给他,自己吃外面硬掉的部分。母亲有一个宝贝盒子,里面装着漂亮的明信片,各种风干的花朵,捋得整整齐齐的零钱还有治精神病的药。那时的他从没奢望过能有多么美好幸福的未来,但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在他十二岁生日那一天,他从外面捡完柴火回来,发现母亲在屋里上吊自杀了,桌子上放着一台录音机和一个蓝色的铁盒子。
玲儿的惨叫声震得耳膜阵阵发疼,汗液早就濡湿了枕边的毛巾,小安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一定要活下去啊!”他大喊。听到小安的喊声,强子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小安那张已经分不清泪水与汗水的脸,一种强大的信念从心中升起,“谁都不能死!”他对自己说。远处的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玲儿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喊声也渐渐变小,这样下去很危险。强子轻拍着玲儿的脸努力让她清醒过来。“不能松劲儿呀,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下就好!你一定要和你的孩子一起活下去啊,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个孩子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要放弃,一定要活下去!”玲儿突然吐掉嘴里的毛巾,用尽全身力量大喊一声。“哇——哇——”孩子的哭声和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起填满了这间宇宙边缘的小屋。强子抱着这个新生命早已泣不成声。
当太阳爬上东边最高的山头的时候,天边生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云,山头的雪帽被湛蓝的天空衬得闪闪发亮,在某个荒凉的公路边上有两个男子抽着烟,望着远处,喃喃低语。
“活着真伟大啊。”一个男人说。
“是啊。”另一个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