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不徙

                                        文/野寇

几年前,工厂整体搬迁后,总装厂区租给了外人,仅余配电室划归物业。原说要起一间颇具规模的婚庆综合体,种种原因,施工进度迟缓,到今天也没个模样。昨天是傍晚到,夜里喝完酒回来直接睡了。早起推门,入眼的衰败与凋零越发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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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拆完了,工段,空压机房和锅炉房的窗户门不知去向,只剩下破败的口。因人迹罕至,柏油路面爬满干枯如网的藤蔓和杂草。空压机房南侧面西的三大间瓦房倒还在,黑铁门没了,只剩三个背在光影里的黑洞洞的门口。这里之前曾安放过几门山炮,早先我从门缝里看到过,披着油衣,蒙着很厚的尘。房前的桃树从根起长散了,光秃秃的树枝上爬满枯藤,体型膨大,已是今非昔比。去年晚秋来,树上还有不少土桃,比核桃大点有限,口感极佳。墙外大约十几米便是西二环北路,车辆川流不息,再过去,是一片森林般的楼宇。

我站在配电室前,乱蓬蓬,将要发芽的樱桃树旁,迎着初春明媚的晨光,看着无人打理的秃枝衰草和残破窗洞后面,不远处现代化都市的一角,仿佛那阳光穿越了二十多年,照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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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年6月某日,第一天来单位的我,蹲在工段办公室门口的水泥斜坡上,听大家的说话;腿酸往起立,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再醒时,头成了木头,在一圈紧张又笑笑地盯着我的,或大或小的眼珠子的聚焦下,腮帮和脖子就烫起来。此后,小王身体弱的印象根深蒂固,一直伴随到八年后我的离开。

现在,我站在这间办公室的门口,一个破木柜和一张破办公桌还在,进门右上角的水管坏了,淅沥沥地淌流着水,水在屋地下积了水洼,又从左侧门角流出去。墙边和木头家具上泛着的发白或发绿的水渍表示,这已经是很久的存在,好像这里是一个溪流的源头。门外的流域,虽然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依然干枯,但可看出,已有一定生态。

工段后面起了一间钢结构的教堂,雏形初具。尖屋顶,高而带圆顶造型的大窗,想必是为那些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营造西洋教堂婚礼的所在。教堂的位置原是一个大库,虽然紧挨着配电室,但八年里我没怎么进去过。那里的门常年锁闭。库房与工段后墙之间,有两排高大笔挺的白杨,每到夏秋季节,地上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灌木嚣张,乱草过膝。我甚至曾在此间见过一只松鼠。身体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尾巴却很大,一跃便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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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年初,我开始在市里给表哥做事,并未从单位彻底脱离。我曾拿表哥的数码相机在单位里拍过那些白杨的冬天,和大雾中的厂房,以及当年青春洋溢的我们。当时只图新鲜好玩,那时候,数码相机算稀罕物,手机基本是黑白屏。一晃十数年过去,偶然在电脑上翻出那些照片,感慨不已。原来,最是无意间的平淡,才是至真至纯的意义。

工段那排平房最东头不属工段,归试飞站,专给地勤电瓶充电。管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一副和蔼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充电房不用夜里值班。有一回,那个女师傅平白无故地请我吃从家带的野菜馅饺子,又给吃过一次自己做的葱花大饼。我还挺感激,觉得人没有瞧不起从农村来的毛头小子,心眼儿好,还能把多带的饭分给我吃。老江听后不以为然,抽烟眯着小眼睛朝我冷笑,说,你看吧,准有事。老江比我们晚来一年,大几岁,为人处事观察问题向来深沉通透。果然,没过几天,那妇女在我值班的时候找了过来,和蔼地请我帮她照看一下,没别的,就是看几眼电压电流表。我应的时候就有几分吃人嘴短的滋味。

锅炉房朝东的正门两侧,中间的位置破了两个半圆,想必是为拆锅炉时出门做了破坏。这里之前安放着两台锅炉,常年烧的是靠东的,西边那台说是备用,却从没用过。每年供暖季之前,检修锅炉都是大事。我当年晕头转向,干活都是跟在大家屁股后面,指哪打哪,还不一定打好。锅炉本来就旧,控制柜里的线路乱得跟麻一样,又没线号,一看就头疼。这还不算,修锅炉还脏。有一回,修上煤的吊葫芦,顺着筑在墙里的梯子凳往上爬,到顶后,在窄小的平台一趴,煤灰把手背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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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炉用的是软化水,软化水大约就是加了盐的自来水,从一个地坑抽上来。地坑里有三个电机,常用的有俩。有一年,烧了个电机,我跟老吴拆完往上抬。将近二十来级铁台阶,窄得俩人错不开身,一个在上,一个在下。5.5千瓦的电机,近两百斤,死沉。老吴担着风险在下,我扎着头在上。我近一米八,几乎窝了个对折。从那次后,这腰算是落下毛病了,到今天,天一冷,或干点猫腰吃劲的活,腰眼儿立马就有感觉,酸胀疼。

办公楼和它对面的一个大库房,外围已经用金属造型圈了一圈,好像是要搞成城堡的模样。眼下,只有框架,使得这些六七十年代盖起来的红砖建筑有点不伦不类,以后真的把造型充实起来,应该还不错。老吴说,这帮股东原本要大拆大建,相关部门不准,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过,叫我看,这样倒好,将来营业,把这些老厂区与新面貌的渊源讲说出来,对来宾也是个不错的故事和一份厚重。

大车间,六扇电动大门都没了,新刷了白的墙壁被初升的阳光灌得敞亮耀眼,再往北,曾经的停机坪不是堆着垃圾就是枯草遍地。顺停机坪往西走,出了西门,南北两侧原来都是三庄果园。每到秋天,香甜的苹果味四处飘荡,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摘。那时候,虽部分边缘布有铁丝网,却也有很长的一段,都是豁开的,从路边三两步走过去,一伸手就够到树。北边果园的西南角有个二层的红砖瞭望塔,老远看起来跟炮楼一样。窗户只有口,西侧向北又是土路,紧挨着往东往北都是高大的白杨。夕阳西下时,如血的余晖蒙过来,颇有种年代久远的沧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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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有一次在老吴家翻相册,居然看到一张我站在这幢塔楼下的照片。风很大,把又瘦又黑的我身上的衣服揉成水波一样的涟漪。我笑着,牙很白,乌黑的头发杂乱如草。我讶异于竟有此照片。老吴只是笑,说,看看那会,再看看你现在的头顶。说着举杯饮酒,两个眼角的皱纹就深成花卷的纹路。路南的果园,我离开后没几年就刨了,接着,起了十几排别墅。

其实,更多时候,我是一个人乱走。记不清多少次,我顺着停机坪向西边四航校的机场溜达,望着敞阔的天空,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仿佛走在一条永远青春朝气,可以胡思乱想,可以放浪形骸的路上。我在多个故事里写,曾牵或不牵姑娘们的手,一起走在机场跑道,一起在机场两边望不到的边的草地上谈梦想及其他,全是编的。没有一个女孩曾与我去过四航校机场跑道,民心河边倒是有。不过在河边的徜徉说起来远不如走在跑道上有张力和印象深刻。

停机坪东头是个泵房,泵房后边原来是个养牛场。樊兄没去南方的时候,每天早上跑步,就是从停机坪向西过去,从瞭望塔往北,又往东,再往南,绕这么一圈。绕到养牛场,就用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打一斤奶,回来加点糖一煮,热个馒头,吃点咸菜就是早餐。有一阵子,我心血来潮,也跟着跑了几天。打奶时闻着满院子牛粪味,老觉得奶里也有牛粪,就怕热的时候看到翻滚上来的黑渣。樊兄笑我夸张,并说,就算有,也比外面吃得卫生些,这当然是玩笑。不过,我没跑几天。樊兄对锻炼与学习的坚持却始终持之以恒,短时间内自学英语本科拿下,后来去了深航。再后来,大约我头离开单位的时候,厂区跟生活区里时常飘荡一种刺鼻的恶臭。当时对地沟油的概念还没那么具象。又后来,地沟油开始人尽皆知,才突然在某一天悟道,当年那个恶臭,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牛场不知什么时候没了,改熬了地沟油。

车队是拆没了,有车队的时候,他们房子再往南,有个小院,院里有栋二层楼,统称飞行楼,飞行员不飞时在这里办公。二楼东头有活动室,里面摆着乒乓球台,我还跟樊兄打过两次。飞行楼的楼顶到今天还矗立着一架天线,上边横七竖八地挂着年代久远的各种造型的天线。那个网络没普及,有线电视也很稀罕的年代,这个大家伙用来接收来自西边鹿泉电视台的微波信号,整合出来再发往生活区。我爬过两次,帮着调整方向。骑坐在颤悠悠的铁架子上,虽然挂着安全带,手仍紧紧抓着铁管,觉得自己像个被耍的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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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年之前,飞行楼有过一个不是飞行员的人办公。我值班时曾多次透窗看此人的来去。此人代步是一款叫做小螳螂的绿色摩托车。骑在上边的人小巧明艳,灵动的像个撩人的妖孽。一次,突降雷雨,我正坐在配电室灯下看书,妖孽竟拽门闯了进来,我兀然立起身,椅子在地上蹭出一截慌乱的叫声。她显然笑了一下,很快抿了回去,说声这雨,款款侧坐了床边,看向窗外。我没接话,复坐下看书,书上的字却在跳舞。直到窗外雨声低下来,她竟走近我,说,你也看这本的。我看的是小说月报。我说,瞎看;又想立,才发觉腰背僵了。待妖孽离开,我盯着床沿儿深绿色垫子里的两个浅而阔的凹陷,呼吸骤急骤缓,终于是没有坐进去,只把空气中甜而软糯的香味悉数收进了肺里。我离开的前两年,不知哪一天这妖孽无声消失。据说去了省广播电台做主持人,我却从没在电波里听到过熟悉的声音。

飞行楼南边,墙外隔条路,还有个二层楼,这便是我住了八年多的单身宿舍楼。单身楼是红砖筒子楼,虽然今天已被列为危楼,封死不再让住,当年给人的感觉却很结实。楼西头的门口有两棵树,南边是棵核桃树,北边还是一颗核桃树。其实厂区里到处都是核桃树,什么东西一多就显得没那么稀罕,反正我是没兴趣,不过也没见核桃成熟的时候掉的满地都是过。单身宿舍住了八年多,青春最好那几年都在这,故事自然很多,却不是此篇要义。

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我和几个不很熟悉的同学被一台破旧的大巴车拉到核桃树下的时候,还是个未满十八岁的毛头小子。虽然彼时这里的一切已然是那么陈旧,但在我眼里,却是新鲜而有无限可能的人生之路的开始。一个农村孩子,从县技校分配进省会的一家大型国企,那背后的意味让我从到来的第一天便有着一份强烈的渴望与憧憬。

两千零一年,国家户籍政策放宽,此间作为全国第一家省会城市破冰的先例,被央视新闻调查报道。那一年我的户籍从村里注销,变成一个身份上的省会新华区的合法公民,但那时身份证上的地址已经不算瓷实的城里人的象征,瓷实的已经变成房子。

几年后,我离开单位。某年冬天,从联盟小区南门口坐车。雪中的傍晚,小区楼上窗户里的灯光格外温暖,而又遥远。我站在人迹寥寥的街边站牌下等车,忽然想起遥远年代里的憧憬与期冀,心头一阵空茫。

昨天傍晚聚齐朝外走,走到总装小区门口,老冯感慨地指着二环辅路说,你说咱们当年,这还是地呢。老吴说,岂止是地,用手一画,这片他妈原来是西瓜地,又看我,说,当年,咱们大半夜还穿着裤衩偷过瓜哩。不知是初春之夜又暖又凉的夜风以及亮起来的橘色路灯与当年恰似,还是几个老哥们难得一聚的原因,哥几个心里都洋溢着这样的心态:老子他妈真是看着沙(石家)庄发展起来了的呀。当年别说高架,什么辅路,连民心河也是眼瞅着挖出来的。可是又怎样,见证历史的人不一定可以成为历史的坐标。与时代同行的路上,除了收获跟头把式的忙碌与紧张,几人能做到驾驭和前瞻。一切都只是小人物蝼蚁人生随波逐流的轨迹。

昨晚喝酒时,我请老板娘给哥几个拍照。照片拍的一般,光线很暗。虽是如此,兴奋之下还是发了张朋友圈。今早看时,好几个微信上有,却整年不冒泡的老同事老哥们点赞留言。远在成都的老刘最狠,说,你丫怎么成这样了!我成啥样了,无非肚子大了,头发稀了,猪腰子脸变成老倭瓜了。黄永玉说,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我当然离那境界还远,不过老刘这话里除了调侃,大约和我一样,也有点这意思的落寞。

当年,樊兄曾安排我坐过一次飞机。一大早跟俩飞行员去西部山区朝山头上播撒树种。二战时期的运五机型飞得还算平稳,机上就仨人,俩飞行员一个我。飞机在山头来回溜达时,我透过弦窗看,看到的是整齐和江山如画。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各自偶然与必然的擦肩与来去,衍生出乱麻一样无尽的烦恼与复杂。但在更高的视野里,一切都没有超越道的边界。世界一直如此,觉得陌生与痛苦也许只是还没有立在合适的位置而已。我撂下手机,辞别老吴驱车出门,一拐弯,便再次义无反顾地堕入江湖洪流之中。

                                                2017.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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