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
我有时喊他汤汤,有时喊他胖胖。他都不恼,顶多回一句:“你个坏怂,死旁边去。”
汤汤是我初一刚入学的同桌,那时候他比现在要小一号,但在当时也是不容小视的。身上绷一件米老鼠的短袖,两个耳朵离得八丈远。课间,他会在班级里巡视,两手交叉别在背后,踱着方步在课桌的缝隙间来回游走,步履维艰。看到有同学吃零食,他会在你面前停一停,凑上去,摊开手:“我也来点儿尝尝。”吃完,拍拍手,点点头,又继续艰难地游走。
直到马上要打上课铃了,他才飞奔出去上厕所,有几回险些撞到来上课的女老师。女老师双眉倒立,拍拍汤汤的肉脸蛋,抹掉汤汤嘴角的食物残渣,语重心长地说:“汤汤啊,你还能再吃吗?u see see u,坐在教室里像一尊肉菩萨,怎么好啊!”从此以后,愿意与汤汤分享零食的同学江河日下,不给就罢了,往往还找补几句:“u see see u,你不能再胖下去了,怎么好啊!”汤汤气定神闲地耸耸肩,收回摊开的手,重又别在背后,往前继续踱步。走不几步,回过头,大吼一声:“不给就不给,馋猫丫头小气鬼。”说完就夺门而去,躲到厕所里。他怕说不过那些女生,那个年龄段的女生,讲起话来叽叽喳喳,鸹躁得很。
冬天是汤汤最惹人厌的季节,他不爱洗澡。上完体育课,坐在他旁边,就好像抽屉里打翻了醋瓶子,那种酸臭带着体温一股一股地向你袭来,而且随着汤汤的动作幅度大小来决定酸臭的浓淡浅深。塞鼻孔什么的根本于事无补,令人防不胜防。汤汤很喜欢上课的时候抓头。两肘撑着课桌,头往前伸,一手举书挡脸,一手飞快地抓头。抓两下,抬头看看老师,继续抓。头皮屑轻舞飞扬,络绎不绝,好像很嫌弃呆在汤汤身上似地。一节课下来,桌面上积上厚厚的一层,怎么也有指甲盖儿那么厚。汤汤小心翼翼地把他们聚齐一处,捧在掌心,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吹。纷纷扬扬,汤汤陶醉于他的人造雪景,自豪地问我:“好看吧。”我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傻狗。”
汤汤呆吗?你错了。汤汤不但不呆,有时候还特鸡贼。一堆人挤在学校超市买零食,汤汤结账的时候手上只有一瓶冰红茶,出门后居然多个鸡腿。我们在拐角把他团团围住,汤汤高举手里的东西,好让我们这些小个子够不着。“她没看见,少算钱,难道还怪我啊?”说着,三两口一啃,鸡腿就入肚为安了。
汤汤大部分时候很合群,有的活动则望而却步,从不染指。比如放学在校门口等漂亮姑娘,比如和高年级的人约一场群架,比如躲在厕所里抽口烟等等。
汤汤走,看妞儿去。
我肚子饿,要回家吃饭。
汤汤走,抽烟去。
我有高血压。
汤汤走,打架去。
别瞎搞,别瞎搞,我有高血压。
。。。。。。
这样一来二去,我们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对漂亮姑娘,抽烟,打群架的热爱,汤汤也一次又一次成功地使用高血压来回避。
汤汤变得离群索居起来,他不再背着手在班级里晃悠,也不再向同学讨要零食。他双手插口袋,独自徘徊在教学楼空荡荡的走廊上,低着头,步伐稳健,背影厚重。他还是会不停地抓头,然后把头皮屑聚齐一处,有时一口气吹散,有时搓成一颗球。
初中三年,过得很快。快的就像一根烟,每人吸两口,还没轮满一圈就烧到只剩烟屁股了。
中考分数下来,我自然是一裤子屎,因为完全顾不上嘛。有那么多热爱的事情值得追求,谁会在意书本里的枝枝杈杈。
汤汤考得还没我多。我们的家长都选择交一笔赞助费,留在本校继续念高中。在财物室的门口碰见初中班主任,班主任拍拍我的头对我妈说:“按他这种玩法,我以为500分就顶天了。没想到还不太差,我们班上有个汤汤,那个胖小伙,看他人是坐在教室里,心思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闷皮得很。结果分数还没有你家高,你家儿子就是。。。好了不说了,以后也不归我管了。上高中啦,凝凝神啦,别跟以前一样闯祸精喽。”我猜想我妈听了这一番话,当时应该挺受用的,因为进去交钱的时候,她脸色舒畅得像三月里明媚的春光。
高中三年,汤汤是我两年的同班同学。我坐倒数第一排,他坐倒数第二排,还正好在我前面严严实实地挡着老师竣巡的目光,你说巧不巧。
在汤汤血肉长城的庇护下,我得以博览群书。那个时候的冬天,阳光爽朗地铺满课桌,她毫不吝啬地任由你触摸她每一处温暖的肌肤。教室里弥漫着女生雪花膏的香味,很奇怪,只有静下来看闲书的时候才能闻到。
我问汤汤:“闻到没?真香啊。”
“哪儿香,没有啊。”
“那是你闻惯了自己的臭味儿,鼻子反应不过来。”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臭狗拽文。”
高中阶段的汤汤,闷皮得更严重了。晚自习的时候,一人铺张纸,拿杆笔,模拟星球大战。画个圈就代表一个星球,画好多个圈就代表一个星系。大圈圈里头套着小圈圈,圈子里空白的地方画上三角就是航天飞机,画好多个三角就是航天飞机战斗群。上下左中右,各个方位排兵布阵好了就开打,打起来才真是热闹,就看他一个人摇头晃脑,嘴里小声地噼里啪啦念着些什么。一节晚自习下来,一张白纸被画得千疮百孔。自己还兴奋得跟狗一样,卡着我脖子乱吼乱叫。两节晚自习,两张A4白纸打发了。作业怎么办,回家熬灯油。搞得他妈以为孩子长大了,知道用功了。天天给他大鱼大肉的补,一学期下来,名次没上升,人眼睁睁地鼓起一圈。
自毕业以后,与汤汤很少联系。每当老友相聚,推杯换盏,酒至半酣,我都会不禁想起以前犯下的累累罪行。把吃完的鸡大腿塞到汤汤的书包里,把粉笔灰拍到汤汤身上,用抹布擦汤汤的脸,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我还跟他打过架。当然我是打不过的,幸好有同学拉架。
最近对汤汤的关注,起源于他频繁更换的骚柔的满怀深情的校内状态。我知道,这个胖子开始通人事了,喜欢姑娘了。可从条条状态的内容剖析,他的情路谈不上顺畅,甚至是迷惘。
在朋友圈中,我向来不是以知心姐姐的面目出现的。你当着我的面长吁短叹也好,喜笑颜开也好,怅然失色也好,我至多陪你抽烟不熄,喝酒不止,从来不发一言。我不擅长也没经验。
就在刚刚,四十分钟以前,我接到汤汤的电话。照例一番调侃,可当提及他的情感,他的声音变得生涩哽咽,他的回应变得断断续续。他并没有在电话里对我诉说些什么,而是匆忙挂上电话。随后给我发了两条长长的短信。
就着两条长长的短信,我抽了两根长长的三五。我决定,告诉汤汤些什么。
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一段生活。释怀吧,汤汤。合上你敞开的臂膀,交叉放在胸前。耐心去等待,等待下一朵花开。或者干脆双手插口袋,就当你在等复活。游戏的随机与生活异曲同工,更别说情感了。再不要去追问为什么。感性的事情无法有理性的答案。
好吧,汤汤。我是你亲亲的大炮好爸爸,你是爸爸胖胖的汤汤儿,爸爸喜欢你。
现在酒桌上,别人给你递烟劝酒,你还会说“别瞎搞,别瞎搞,我有高血压”吗?
告诉爸爸,爸爸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