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旋在太行山村的天籁之音——唢呐声声

唢呐是乡村的灵魂,当有人无遮无拦地吹响唢呐时,足以在近在咫尺的观众面前立一道音墙,声音直逼入耳,提醒台下正襟危坐的观众,他们曾经生生不息的地方,是辽阔的江湖草野。那高亢的乐音,每次都让我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

唢呐,俗称喇叭或者大笛,是中国民族吹管乐器的一种,也是各地广泛流传的民间乐器。管身是木制的,圆锥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口,和别的乐器很好区别。

公元3世纪,唢呐由波斯、阿拉伯一带传入我国,明代时,开始在民间广为流行。虽然是舶来品,但它干净简约的模样,好像正宗的嫡传。

一腔唢呐,就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离不开我的三爷爷。

年轻时的三爷爷身材魁梧,有一把力气,为人热情豪爽,谁家修房盖屋,都会请三爷爷去帮忙。三爷爷性格也好,整天乐呵呵的,见人就爱开个玩笑。封闭单调的乡村生活当然是有音乐的,住在村西的怪老头就是出了名的吹唢呐好手。

一次偶然的机会,三爷爷路过怪老头的家,听到一曲悲凉的唢呐,三爷爷站住了,静静地听完一曲后,径直走进了怪老头的家。从此,怪老头有了一个学吹唢呐的徒弟。

不知何时,三爷爷手中多了一把老旧的唢呐。他经常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对着陈旧的工尺谱,练习吹唢呐。他的样子很好笑,腮帮子憋得一鼓一鼓的,像个蛤蟆。我们住在村南,不远处就是一条河。

很多次,我看到三爷爷捏一根芦苇杆对着河水练习吹气。对于三爷爷的爱好,三奶奶一百个不赞成。她经常在背地里嘀咕说:“整天吹,整天吹,也没见能吹出个啥。”除了三奶奶,曾祖父也对三爷爷的爱好持反对意见。

自古以来,吹鼓手是下九流的行当,据说后代即使读了书也不能进考场应试,更别提做官了。但意见是他们的,三爷爷什么都不管。他只知道,热爱的,就一定要尽全力。

一天天过去了,三爷爷的唢呐吹的越来越好,可以坐着吹,立着吹,走着吹。村里一些爱好音乐的人自发成立了一个响器班子,当然就把三爷爷吸收进去。

十来个人,以唢呐为主乐,有板胡、笙、二胡伴奏,另配梆子、锣、钹、小锣、边鼓为打击乐。他们忙时务农,闲时演奏,谁家有需要,纯粹义务帮忙。吹唢呐的水平决定着响器班的水平,所以三爷爷就成了响器班最重要的角色。

吹打乐是民间婚丧嫁娶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一种没有规矩的,天生天养的音乐。它们绝不是供人消遣的响器,而是诠释村庄的悲喜哀乐。

结婚时,唢呐是最自豪、最张扬、最耀眼的一个,用高亢的嗓门表明它的喜悦。蜿蜒的乡村山道上,几个吹鼓手走在娶亲队伍的前边,敲锣打鼓,三爷爷的唢呐满是喜庆、热烈的个性,一曲《庆贺令》,吹走了冬天的萧索荒寒。新郎满面笑容,新娘满脸娇羞,队伍中的其他人跟着唢呐哼着歌曲,日子,实在是幸福而如意。

但村庄从来都不是平静的。

乌鸦在寒枝上叫了几声,一位老人黯然离世。灵棚搭起来,四壁挂着二十四孝图,灵前摆着祭品和纸扎的童男童女。孝子贤孙一身白,守着老人大放悲声。不时有乡亲来吊唁,来送老人最后一程。

响器班就在灵棚旁边演奏,方桌条凳,三爷爷吹的唢呐悲伤、委婉、呜咽,一曲《大悲调》,似乎在诉说着死者的前尘往事,那些来不及叮咛的牵挂,留恋和不舍。扮演着渡客,赋予生命最后的乐章。

唢呐在村庄的上空回荡,每一个听到心里的人都擦眼抹泪的。我们小孩子不懂的死亡和悲伤,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看热闹,间或听几句关于神鬼的传说。这时候,我对三爷爷是崇拜的,吹累了,他坐在方桌前,喝一口小酒,吃几口小菜。这样的待遇,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

一个烟青色的黄昏,我好奇地拿起了三爷爷的唢呐,试着吹了一下,却吹出一个刺耳的破音。三爷爷笑着教我,一边讲解还一边示范。原来,吹唢呐还有这么多讲究。

一个人要想吹唢呐,基本条件必须气足音满,足够的气息是音满的基础。比较好的呼吸方法就是“丹田呼吸法”,在吸气时,小腹向里收缩,胸部的肋骨向外扩张;吸气时,用小腹的动作来控制呼气的急缓。

吹唢呐一般是吸气要快、要多;而吐气时却要慢、要少,这对一般人来说太难了。最基本的指法是要用手指把音孔完全按满,倘若音孔按不严,往往发出的声音就不准。

唢呐的管身一共有八个孔,分别由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以及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来按,以控制音高。发音的方式,是由嘴巴含住芦苇制的哨子,用力吹气使之振动发声,经过木头管身以及金属碗的振动及扩音,成为唢呐发出来的声音。

三爷爷讲的很明白,可我没耐心,吹了一会就憋得大脑缺氧,干脆跑到一边玩去了。三爷爷也并无苛责我,只随了我去。

后来,我凭着读书的功效走出农村,在县城里教书。在那泛黄的书页里,我了解到更多关于唢呐的传奇。西晋时,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第38窟中的伎乐壁画已有吹奏唢呐形象。

明代戚继光曾把唢呐用于军乐之中,在《纪效新书·武备志》中说:“凡掌号笛,即是吹唢呐。”明代王磐的《朝天子·咏喇叭》则是描述唢呐最好的篇章:“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得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得水尽鹅飞罢。”唢呐虽小,意义却大。而这些,三爷爷未必是知道的。

三爷爷一天天老了,但他仍然是那么勤劳。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但三爷爷还是不放心,担心他们家的活干不了,所以总要身先士卒抢着去帮忙。

我的家乡是全国闻名的邢枣仁加工之乡,秋天已到,一辆一辆大货车开进村里,场里晒满了红彤彤的酸枣。酸枣要摊的薄,摊的匀,还要拿着木掀一遍遍翻晒。三爷爷给大儿子家帮忙,给二小子家帮忙,忙的饭吃的都不熨帖。

晚上看场,三爷爷自告奋勇承包了,在明亮的月色下,一座搭起的窝棚,一位孤独的老人,这时候的三爷爷会拿起他的唢呐,在四顾无人的旷野吹上一曲,一来为自己壮胆,二来消除寂寞。

说到演出,三爷爷已经多年没这个机会了。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革,响器班逐渐退出了结婚的舞台,成了丧葬的专属仪式。村庄里早年自发成立的响器班早就散了伙,老艺人已经年老,年轻人没人学这个。

谁家过白事,就会专门去外地请比较专业的响器班。他们的人员不多,但有男有女,除了乐器,还能唱歌跳舞,生生把一场悲凉的丧葬变成喜庆的演出,多少有点不伦不类。乐器中加入电子琴等电声乐器,增加很好的音效和现代元素。

在演奏传统曲牌的同时,更多地演奏大量流行音乐。一场下来,响器班的收费很是可观。虽然唢呐还是那个唢呐,但因为融入太多的金钱元素,早已失去了应有的风骨。

在我的脑海中,经常出现一个画面,每年小满之前,三爷爷就采集很多芦苇,来制作哨子。这时候的芦苇软硬适度、纤维紧密、苇壁厚实、苇质有弹性,是制作哨子的最佳材质。

每当听到三爷爷的唢呐,乡村厚重的历史和浓郁的泥土气息从细小的孔中喷薄而出,那种抑扬顿挫的曲调,藏着农民大半辈子的沧桑,成了平庸生涯里最高雅的艺术。

故乡,在唢呐声中渐行渐远。

平时,三爷爷的唢呐放在屋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三爷爷不说,没人会想的起它。只有一次例外,村里的老人元宝去世了,元宝的儿子来请三爷爷去给父亲再吹一次唢呐,说他父亲生前最爱听的就是三爷爷的唢呐。

三爷爷知道,这个从小一起割猪草的小伙伴是舍不得自己。三爷爷佝偻着腰,擦亮自己的唢呐,走到元宝的灵前,憋足了力气,又吹了一曲。这是最好的告别方式,三爷爷眼里是含着泪的。

唢呐,就这样站在喜庆与悲伤的两极,直通人们灵魂的深处,从而懂得生命和人生之要义。


转自公众号《魅力太行》,作者:王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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