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先生的葬礼在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日。
那天一大早便下了一场大雪,直到下午两三点雪势才渐渐有所收敛。厚厚的积雪将公墓里里外外装饰成了白雪王国,银装素裹的一片世界,远远望去静得像是一幅画,只有些许笔墨点缀,却美得让人离不开视线。
y先生的墓地就在这,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一方小小的大理石碑,安安静静地躺在枯竭贫瘠土丘上。
闻讯赶来的人们络绎不绝,男士穿着深色正装,女士也身着黑色素衣,神情皆是难以掩盖的悲伤。这些人多为y先生生前的崇拜者,他们没有多停留,这最后一刻的安宁是他们可以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了。
他幼时父母早逝,居无定所,随处漂泊。瘦小孱弱的身子甚至看不出实际的年纪,他常常为了一个馒头跟比自己强壮的几个人打架,最后他得到了充饥的馒头,也落得一身伤。
他常常在蜷缩在孤儿院的角落,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去,在黑暗提防来往的任何人,而他怀里的那个白白胖胖小婴儿却睡得酣甜。
那个小婴儿是他的妹妹,出生后不久母亲便去世了。父亲多年前参军后,至此渺无音信。从此,只剩下年少无知的他和嗷嗷待哺的幼妹。
他曾远赴英国留学,学习建筑设计,其出众的外貌和过人的天赋让他每每出现就成为人们眼中的重点。
y先生说:“在我有限的生命中,跌宕起伏不断,我都是一个人咬牙挺过来,终有一天,遇到了停泊的岸。”
y先生在英国完成学业后便被邀请留在学校任教,并且参与设计了大大小小三百多座的建筑的设计工作,其中最让人为之崇拜的是三十岁那年设计的圣斯特大教堂——被誉为“神的眼睛”。
圣斯特大教堂被用作收留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孩子,由政府提供食宿甚至每周都有义工老师来教孩子们知识。
战争在这个时代肆意猖狂,和平安稳显得遥遥无期,想要看一看故乡的云朵,也许要等到上了天堂才能实现。
在那些纯洁天真的孩童眼中,竟然满是泪水,希望是被浇灭的烛火,今天,他们满目疮痍。
如果不是被收留在圣斯特,这些孩子不可能活命,他们大多忍受着饥饿与疾病,被遗留在战火未消的断壁残垣跟前,他们眼睁睁得看着亲人死去,只能绝望地哭泣。
他们,没有家了。
正如多年前的y先生,一模一样的撕心裂肺。
y先生作为教堂的设计者也曾在教堂里待过一段时间,但是却很少有人见过他。
在孩子们的印象里,总是有一个穿着老式西服的男人,也不打领带,衬衫就那么随意地敞着,皱皱巴巴半戳在西裤里,荒凉得像片被沙尘暴席卷过的玉米地,东倒西歪,天昏地暗。
很多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偶尔荡着秋千不由地笑起来,像个孩子。更多时候,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发呆,或者蹲在旁边的草丛里自顾自地研究着什么,一边轻声念叨一边扒拉着草丛。
有几个孩子胆子大些,看见他这样就凑到他旁边学起他来,也那么蹲着,扒拉着草,可是蹲了半天腿都麻了也没见翻出什么东西来,就问他:“先生,你在看什么?”
孩子们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看着y先生,等了半天也没见y先生搭理他们,只是自己冲着一堆草发笑,觉得没意思便走开了。
“你们好啊,我是y。我正在努力地长高,这样我就能看到更多的太阳。虽然每天都有很多人睬我,我被踩得好疼,感觉骨头都要断了,可是我还是努力挺直。我不能死掉,不然变成一根枯草就会被处理掉了。”
除了蹲在院子里与草对话,y还喜欢抢小朋友的东西吃,给他准备好的饭菜从来不吃,专挑每天下午的饼干或者面包之类。被抢的小朋友哭闹起来,抓着他不放,y却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将东西还给小朋友,一边安慰小朋友一边自己也哭起来。
“呜呜呜~y再也不打架了,不跟别人抢东西吃了。呜呜呜~好可怜啊,没有饭吃,帮帮我吧,帮帮我吧。孩子多可怜啊。。。。。。”
除此之外,y的其余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度过的,看书,画图,设计,一切与他专业相关的,唯一证明他还算是正常的,只有在建筑设计的时候了。
他常常连续几天不睡觉,不停地为一栋建筑修改设计稿,每一部分的设计图纸都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仿佛将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收藏进了自己的小金库,喜上眉梢,春暖花开。
“这里是我们的家。”
其实,那是圣斯特大教堂的初稿,当初设计时并没有想过后来是用作收留孤儿的避难所,而是一件礼物,送给爱人最后的礼物。
谁也不会把这样邋遢随意又似乎精神有些问题的一个人与光芒万丈的y先生结合起来,也许是y先生的名气太响亮,作品让人印象深刻,崇拜者和支持者都以其代名称呼,以至于连本人都快忘了他还有一个名字——何倦希。
“倦希,倦希,不知疲倦地追寻就会找到希望,你的名字是这样的意思吗?”
“倦希啊,我把吃的分你一半,以后不能再打架了。”
“倦希啊,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要找到妹妹,这样,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倦希啊,你要。。。记住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的生命尽头。
世界上记得他本名的,只有栀意了。她总是喜欢这么喊他,倦希啊。
时间很漫长,漫长到让他以为他还是那个被栀意爸爸从孤儿院带回家的十二岁的小男孩。被洁白的窗帘和精致的茶具以及一桌简单的三菜一汤所吸引,那是栀意妈妈忙活一上午特地为何倦希准备的。栀意瘦瘦小小的,躲在妈妈身后,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甜甜地笑了。何倦希很喜欢看着栀意的眼睛,明若星辰,暖如晨曦。
那是第一次,何倦希知道了爸爸妈妈的含义,也是第一次,遇到了停泊的岸。
栀意是不愿意叫何倦希哥哥的,只有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才能叫兄妹,她这么说。再说了,哥哥都要保护妹妹,何倦希又矮又瘦看上去像弟弟,还要她保护呢。
栀意每次都是这样伶牙俐齿地蒙混过父母的严肃教育。何倦希应该是比栀意大的,因为她和妹妹一样大,可他个子却矮了栀意半个头,身体更是瘦得只剩骨头。每次出门,栀意都会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生怕何倦希被人拐走,这下,是生生做了回姐姐。
栀意的父亲出生在江南的书香世家,家底雄厚。起初,为了躲避战乱栀意的父亲准备举家迁往英国,可是,何倦希却执意留在中国,他不愿离开故乡,不愿离开曾经亲人存在过的地方,他要留下来——因为他得知了妹妹的下落。
北边,烽烟四起。何倦希只身一人奔赴未知的黄泉,只为了寻找多年不见的亲人。如果上天注定分离是为了重聚,那么相隔千里也要不顾一切。他捧一腔热忱迎上万里荒原,北边萧索的冷冽穿堂而过,十八岁的礼节是在不知名的地狱里度过的,他不知道,原本可以逃离的一切悲伤已被他完完全全地收揽入怀。
栀意的出现对于何倦希来说是个惊喜,当他推门而入,看见的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整理着他的衣物,桌上摆着各式的吃食。
“本来想做你爱吃的东西的,可是又怕冷了不好吃,从江南到这里花费的时间太多,怕你又去了别的城市,一路赶过来只能随便买些了。倦希啊,母亲让我来叫你回家,父亲已经为你联系好了英国的学校,你可以学习你喜欢的建筑了。以后,等国内的战争结束了,我们再回来。”
“栀意,你可能不明白以前的我是活怎么过来的。那里的孩子都是没有父母的,他们没有得到过爱,他们从战争的尖刀下苟且地活,他们深知如何欺凌弱小,胜者为王。我曾经以为我也是那样的,也许剩下的生命就要在那个冰冷的孤儿院里度过。可是,我却遇到了爸爸妈妈还有你,你们成了我最亲的人,我第一次吃到妈妈做的饭菜,第一次和家人庆祝生日。我觉得这辈子都足够了。可是,每当我闭上眼睛,我都看见我的父母死在我的眼前,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母亲断气前只是不断地念叨着,小妹,小妹。。。栀意,我的妹妹不见了,我要找到她!”
“倦希啊,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努力,只要人活着肯定能找到。”
“栀意,你该和爸妈去英国的,那里的生活才适合你。你只想着我,那你呢?你就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呀,都被你跟习惯了,你一天不在我身边我就难受。以前那个比我瘦小的男孩子现在都变成了有责任感的大人了,现在也让我赖赖你嘛。”
天空像是随意泼洒的水墨画,翻涌着无边无际的黑色云朵,阳光未涉人间,昏沉睡去。
敌军已经大肆包围了北边,驻军入主北边要城,封锁了所有进出关卡,人们只进不出。
栀意再一次试图联系远在江南的家人,自从驻军关闭城门后,整整三个月,栀意没有收到一点父母的消息。其实,她是瞒着父母亲来找何倦希的,父亲对于倦希一意孤行的行为大发雷霆。栀意想说服母亲和父亲先一步去往英国,自己陪着何倦希再等待些时间。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妹妹原来在那场战乱中走失后被一对夫妻收养,如今正在上中学,生活得简单却也快乐。
如此,他总算可以放下心了吧,栀意想。
倦希啊,总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了吧。
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无数散裂的弹片,像一个个冰冷的套魂索,面无表情地画符施法,一步一步将活生生的人撕扯得遍体鳞伤。
栀意从未想过,一辈子竟可以过得这么快,快到她已经来不及跟何倦希道一声,再见。
当栀意的心脏被冰冷的弹片刺入,深深地扎了根。她的身体已伤痕累累,大脑瞬间空白,疼痛充斥着她所有的意识。栀意摇晃着单薄的身体,妄图支撑自己,倦希,还在等着自己。
一大早,倦希就去找到妹妹的养父母,三张去往英国的船票,今晚。他心心念念的妹妹,他想要她平安快乐。
他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走。
倦希啊,你穿我做的西装样子真好看,可惜,我等不到你了。
敌军突如其来的空袭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人们被困锁在城内,无处可逃。大片的房屋和建筑已是废墟,不到半天,城内满是尸体和鲜血。
栀意只是想买一份何倦希爱吃的桂花糕,可是因为战争店铺早已关闭,不得已栀意只能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她满心欢喜地以为,等她回去的时候,倦希已经在等她了,他们一起去英国,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何倦希找到栀意的时候,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他的心仿佛被千万双手抓着,然后连根拔起,撕碎成无数片。他记得她的样子,明若星辰的眸子,淡淡的笑,给他最大的支持与安慰。可是眼前的人,无力地倒在血泊中,无数的弹片穿过身体,像一个个恶魔的眼睛,将原本鲜活美丽的栀意生生剥夺去灵魂,只剩下一个残破不堪,血迹斑斑的空壳。这些日子,没有栀意的陪伴何倦希知道他是撑不下去的。可是,从今往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栀意。。。我。。。回来了”
倦希啊,我们一起回家。
“栀意,你醒醒啊,再看看我,不要再睡了。我是倦希啊。。。“”
倦希,今后就得留你一个人了,对不起。但是,你也要好好地快乐地活下去,这是我想看到的。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风景没有看,你说过的要为我要造一座房子,里面只有爱没有悲伤。我希望你能住在那里,种一些花草,塔一架秋千,我把我的话都说给花草听,这样花草会把我的心思传递给你。
再见了,我的爱人。
倦希啊。
再也没有人记得何倦希这个名字,取而代之的是y先生,这个被人们当做建筑界的“怪才”——神的眼睛的设计者。
人们只知道y先生年轻时随父母移居英国,随后在英国完成建筑设计的学习并取得令人羡慕的成绩。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甘心离开祖国,有生之年不愿再回去。
那里埋葬着未开的花,是漫长岁月里不停更迭的曼陀罗,想买一张船票,淌过失色的烽烟和不见的过往,原来彼岸,落英缤纷。
我洒落了一地的草子,渴望如你一般的春风,等待四季的迂回,倾听你未逝去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