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我了断
我知道，作为「马克」的那个虚假我必须死去；但更惨的是，我得亲自扣下那所谓的板机。
日志纪录：二〇〇二年七月十二日
我下定决心要活在当下，而七月一日是我实践这新承诺的第一天。修习安住于当下，好比是靠一把汤匙来逃出牢不可破的监狱；我每天都利用时间来刮这监狱的墙壁，因为只要越过这道障碍，我就能获得究竟的解脱。不过我观察到，我有个非常不好的习惯，就是脑袋会思虑个不停；我非得鼓起勇气认真打破这个习气不可。我只想单纯地存在；没有尽头，没有界线，没有障碍，没有问题；就只有当下眼前的一切！
就这样，大约两周前，我的思虑停止了；或者说，我决定不再对自己喋喋不休。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天啊！我从不晓得自己有多么爱说「我」这个、「我」那个的，仿佛不跟自己说话，我就会死了似的；事实上，自我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发现，其实那个「自我」感，只是喋喋不休的内在对话所维持的一种心理紧张。
「我」的感觉，不过是在宣示「我存在」；这就是为何宁静的心，感觉如同死亡一样。所谓的自我或思想者，其实只是念头的流动；当念头停止，你（或你的自我感）也跟着死了。以下我要谈一些关于我如何面对那种死亡的难处。
第一天非常难熬；因我发现，我的心就像翻滚的污水池一样，它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我想驯服这只野兽，但它反而更静不下来，并且会出现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我开始怨自己，我不过是想练习安住于当下，怎反而被这些负面情绪搞得天翻地覆？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是在心念活动的狂风暴雨中保持活在当下。第二天感觉松了一口气，因我的心不再抗拒被观察，跟前一天相较起来平静多了；但我的心还是有点不太稳定。到了周末那一天，我感觉自己能稳定地安住在当下。
我最近常做的另一件事是：如实观察当下的存在，看我能在现实中看清什么东西。每天晚上，我都会安静地坐着观察。我一直在观察所有的事物；我观察我自己、我的念头、我的感受、眼前的世界、永恒的现在……任何可以观察的东西我都会加以检视。我认为，不论何时，我应该都能在当下的处境中看见真相；我知道，除了此时此地，不必再去别的地方寻找，因此我只对「当下的存在」进行探索。这过程非常有趣，我也从中获得许多惊人的洞见，这些我稍后会加以详述。
日志纪录：二〇〇二年七月二十四日
我开始了解到，我追求的是自己（那个「我」）的死亡。我知道我以前就明白这一点；但如同之前许多次一样，我开始在越来越深的层次上理解这些教导。举例来说，我以前认为「坐在一袋黄金上的流浪汉」和「骑驴找驴」的禅宗故事，是在比喻我早已「拥有」我在寻找的东西；但现在我明白，这两个故事有误导之嫌，因我并非「拥有」我在寻找的东西，而是我就「是」我在寻找的东西。这一场追寻，其实是寻找者在寻找自己。
自从上一次的日志以来，我继续遵守跟自己的约定，维持停止思考的状态大约一周半左右；但接下来我就松懈了，我得承认我又回到思考者的角色。但我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因事情好像是自行发生；我对自己的感受好像也没什么控制力，动机似乎会依自己的意思来来去去。我的看法是，灵感会来就是会来，不会来就是不会来。
现在，我将这种痛苦视为朋友和保障，因它能确保我不会离开自己的连结太远而迷失。我回头翻阅自己的日记后发现，它似乎有相当明显的固定起伏：经过两、三个月在现状中挣扎后，紧接者就是三、四个月的和谐同步。
令人感到痛苦的是，显然「我」并不存在。事实上，「我」只是觉知对某个过程产生认同，从而误以为自己就是那过程本身。换句话说，是念头的连续流转导致产生「我」的错觉；这就好像拿着点燃的香烟在空中画圆圈一样，会使人产生空中有一个红圈圈的错觉。看见「我」的出现和消失后，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一开始就不是「我」，而是看着「我」的那个观者。
因此，「我」所感受的死亡，其实只是领悟到，自我的错觉不过是真正的主体的另一个客体对象；而真正的主体是那观察客体的非人格性觉知。换句话说，我从前以为自己是一个看着外在事物或客体的人；但现在我开始明白，连我那「我是一个人」的感觉，其实也是另一个客体、或是某种感觉像是真的主体的东西。
这几天发生了一件事，但我无法、甚至也不想详细说明它是什么。我在更深的层次了解到，觉知是唯一的存在；而这个了解感觉像是要杀了「我」一样。关于这一点，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写很多，因此我想简单记下近几个月来获得的洞见。
我的想法：主体/客体是个连续体。并没有主体及另一个分离的客体存在；存在的只有附带着客体的主体。只有觉知存在。觉知是主体，同时也是客体；主体就是客体。觉知的觉知。
所谓的无明（ignorance），就是不知道客体（或觉知所觉察的东西）即是觉知。
无明会造成分裂的幻相，从而产生「我」的概念。最出人意料的是，当「我」抵达灵修之路的终点时，「我」唯一该做的就是舍弃「我」，而只留下神。换言之，是「我」在寻找真相；但唯有当「我」死去，真相才会显现。
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茫然不知所措。我看着那无量无边，心里明白，我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死去；因只要「我」还在，了悟就不可能发生。我到底要选哪一个呢？
日志纪录：二〇〇二年八月八日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以为我是走在灵性道路上的「某个人」，因此我的小我还是占有很大的优势。直到最近我才真的明白，原来我在执行自我了断的任务，而我以前从未真正了解这一点。事实上，先前的教导就有暗示或间接提到它，但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必须停止这场游戏，不再演戏、装模作样、假扮我是一个人。
这是「我」真正的死亡。我最近才了解，小我并非真的想解脱；小我只是认为自己想解脱，但其实它不过是把解脱当成是自己的另一种体验罢了。事实上，解脱即是小我的死亡；因此一旦小我真的了解，原来一直以来它所追求的是自己的死亡，那么它很快就会打起退堂鼓。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自从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就从未向前挪过半步。
我以前觉得追求小我的死亡是很令人振奋的，而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我发现，我真的很想解脱，但不是现在！我的意思是，我显然回不去了，因我的头已伸进「老虎的嘴巴」里太深了；换句话说，我是现在才真正知道，我的头真的在老虎嘴里，缩也缩不回来了。
当人们谈到不二的话题，你往往会听见他们说：「关于不二，你无法做任何事。」我不确定该如何解读这句话，但它绝不该令人感到灰心。事实上，一开始是那些「有为的造作」（doings）才使得我们看起来好似「不得解脱」，光是了解这一点就能令人感到自在。尽管你无法真的做什么事，但你可以加深你对「当下的存在」的了解，来促成解脱的必要条件；换句话说，至少你可以留下一些空间，让解脱的大门能顺利打开。
否定神学（vianegative）的方法，为我的「不造作」（undoing）提供最无价的指导，因我最深奥的修练就是去深入探索我不是什么。因此，从某方面来说，我们其实可以透过不造作来走后门。
只要知道某个东西「不是」什么，自然就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所有的神秘家都在讨论这个领悟。我终于明白，我走的是一条领悟的道路，而这条道路只是要我深入了解「只有觉知存在」的事实。
我发现，无情地如实观察自己，是修行的最佳助力；这是我想到少数几个修行「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但它在灵性书籍中却极少受到重视。只要能如实观察自己，你就再也不会抗拒那些挫折或痛苦的体验；即使你与这些感受认同，你也会觉得无所谓，因你根本没想要成为什么。
我认为，那些挫折和痛苦是非常好的；它们会使我们这些还想在世间混的「存在体」找不到究竟的出路。到最后，我们只好这样回应：「妈的，随便啦，我已经受够了！现在我只想休息……」接着，啊……完全放下……如释重负……没事了……一切圆满……本来如是。
依我所见，我们现在谈的是自我的死亡。之前我描述的三百六十度体验也是一种死亡，但它并非完整的死亡；尽管当时我认为那已是完整的死亡，但那时候我还是会有事情是发在「我」身上的感觉；这是非常微妙的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我真的死了（或者说，从那之后，我永远失去了某样东西），但还有其它微细层次的「我」在看着我的死亡。「我」就是那样阴魂不散。事实上，「我」实在是太阴险了，因此即使是走在灵修的道路上，它还是会一路尾随，并伺机想成为主人；而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可以做到这一点。
不过，没有关系；因如果你真的很认真，并持续深入「了解当下的存在」，那么当你达成最后的了悟，你的小我也会知道它已走上自我了断的不归路。
这就好像走到路的尽头，小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它会对接下来的结局感到错愕：「但我觉得……噢，妈的……就是这个吗……好吧……无法再假装下去……唉……我真要这么做吗？」幸好，当小我走到这地步，想回头也已经太晚了。它知道自己是一个谎言，但它还是觉得自己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它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信心动摇又弱不禁风，只是勉强硬撑着。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希望写下这一切后，我能勇敢地面对接下来势必要发生的事。
日志纪录：二〇〇二年八月十五日
就在几周前，我有了最惊人的领悟。近来，我的写作一直围绕在死亡的主题上，因我深深了解到，整个灵性旅程其实就执行自我了断的任务。
光是了解这一点就已经够令人感到不安了，但雪上加霜的是，这任务的出现似乎不是出自于我的意愿。换句话说，我好像不是一个存在体，而只是觉知里头的某个功能；感觉好像我的心理机制一直在进行拆解、或「逐步停顿」下来，直到只剩下觉知为止。
随着小我的出现，我们也会开始追逐享乐。我们会从最简单的吃和住开始，然后努力满足马斯洛所提出的需求层次，追求爱和他人的接纳，最后走向自我实现；此时，我们的快乐或乐趣才会转而从灵修之路产生。不过也是这个缘故，使得灵修之路成为小我追逐快乐的游戏的一部份。然而，我的小我已逐步停顿下来，它再也无法从先前那些阶段的满足中得到快乐；事实上，这一路上在驱策小我前进的，正是那等待着我的最终奖赏。
也许这听起来很悲观，但它却是个完美的机制，因它等于是让小我自寻死路。事实上，灵修之路走到最后，就只有超越小我一途。然而小我实在是太疯狂了，连这种自寻死路的事，它都会想插上一脚。不过我发现，到了某个阶段，我就会明白一切，从而看清小我的闹剧、或了解小我只是觉知的一种功能。
自从明白这一切后，我发现自己简直是摇摇欲坠；因我非常清楚地了解，觉知是唯一的存在，「马克」不过是个假货。我知道，作为「马克」的那个我必须死去；但更惨的是，我得亲自扣下那所谓的板机。现在我得自我了断；但我知道，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毕竟小我就是这副德行。有好几天，我觉得人生的电影已经演完了，但我就是迟迟不肯离开电影院；这也是我在上班时会一直写这么多东西的原因，只要「我」（小我）把想讲的东西说出来，我便能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
然而，这真的很难。每当我想踏上这最后一步，我总是会担心，结局会不会变成是我妻子得照顾一个无法自理生活的白痴？我认为这件事真的可能会发生，不过这种想法只出现一下子。我不知该如何解释那种我即将消失、并让家人得去照顾一个「脑袋空空」的人的感觉。不过，我最近读到鲁米（Rumi）说的一句话，它完美地表达了我所经历的事：
「你经历毁灭的同时，一个全新的存在也诞生了。」
———鲁米
……这句话说明了我觉得自己会变成一个「白痴」或「脑袋空空」的人来让妻子照顾的原因；我的小我就是这样诠释那在「我的」身上诞生的新「存在」。事实上，只要小我一死、不再从中作梗，那么这新诞生的生命就会去适应这句名之为「马克」的身体。
我尚未完全放下，因我还有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我对她还有很大的执着；我也会执着我的妻子，只是她并不需要我的照顾。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自己必须把女儿的命运交给那无量无边，但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
我已接受自己无法放下女儿的事实。尽管从真实意义上来说，我的女儿也不是真的；但它还是完美地说服了我，让我相信她是真的。去他的开悟！为了女儿，任何事我都在所不惜。
我甚至认真想过，如果我们一起消失的话，我会怎么做。我是否会如同那些大师的教导一样，认出一切相都只是内心的投射，从而放下一切？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我决定如果我们一起消失的话，我会利用我的无明、并保留足够的个体意识，来与我自身中那形成我女儿的能量相见，并确保她完好如初。不过天晓得，也许我们一起消失之后，我会深受那无量无边的吸引而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把「我」的那些计划全都否决掉了。
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我知道，那个「我」必须离开，才能让那想进来的东西进来，但那个「我」并不想那么早离开；不过，它还是受到领悟的冲击。事实上，那个「我」已被掀开摊在阳光底下，完全欲振乏力，显然它已受到破坏；随着这迹象越来越明显，小我也变得噤若寒蝉。换句话说，小我原本追求究竟的真相或了悟，是为了拥有它或占有它；但当它最后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时，却发现它无法体验真相，而只能成为真相。
但要成为真相，小我势必得死去；这有点像是音乐耗尽它整个生命，只为了听见那绝对的宁静，它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而我现在就能想象那种表情……
「啊，终于……这一定很棒……嗯？…..噢，妈的！……我以为……喔，我知道了……（哽住）……」
我现在知道，那敲着我的门想要进来的东西，就是那正在观察一切的临在。我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能回头修习「观照」（Witnessing）。但有了这更深一层的了悟，无疑地可清楚知道，观照的修习会造成我的死亡——那个非观照者会死去。这件事我甚连决定权都没有，因我已经被踢出去了！
日志纪录：二〇〇二年八月十七日
自从知道「自我了断的任务」后，事情变得很奇怪。有一天，我在上班的途中看见「小黛比」（Little Debbie）的货车，突然觉得好感动。我不是对企业商标感到兴趣的人；但这次我发现，我对现在能居住的这个世界产生很深的怀旧之情；感觉仿佛我已离开人间，但还在看着照片缅怀这世界一般。这地球和世上的人带给我一种温馨的感觉，我心想：「地球真是个好地方！」
今晚我们带女儿去露天游乐场。当我们坐着木马时，扩音器传来〈甜蜜家乡阿拉巴马〉（Sweet Home Alabama）这首歌；以前要是听到它，我一定飞过去把它关掉。但今晚我不仅爱上这首歌，它还成为有史以来令我感受最深的音乐之一；它让我想我在地球（尤其是美国）的许多回忆，仿佛整个人世间的经历都发生在这首歌中；它宛如一首生命的礼赞。
我完全沉浸在这「存在」的喜悦中；在我觉察到它之前，它一直不断再扩大。就在我全然感受这份喜悦、并且认出它时，我忽然冒出一个熟悉的想法：「很好」，但你仍然不是拉玛那‧马哈希。」在此，我要向那些不熟悉东方哲学的人介绍一下拉玛那‧马哈希；他是著名的神秘家，同时也是大家公认的开悟典范。就我自己而言。他那睿智的外表及能言善道的智慧，在在都只证明我完全「没开悟」。
「很好，但你仍然不是拉玛那」的想法，往往会衍生出其他的想法，使你更加相信自己还不圆满，应该在其他方面继续努力。但这一次我想起朋友说的，面对任何的信念都要问一下自己：「如果没有那种想法，我会怎样的人？」在我问完这问题的当下，答案就出现了。不过，它不是以语言的形式回答我，而是让我实际感受到全然的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