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余生尽

不得不说,起初的确是一场新鲜到匪夷所思的搭讪。

        周六上午十点,唐夏照例坐上17路公交车。乍暖还寒的十月,目光一寸寸抚上冰凉的车窗,光影浮动间,背后突然有人问:“你能和我约会吗?”

        唐夏先是一怔,接着很快便确定了那个“你”的所指对象。那人就坐在唐夏后排,离她很近,淡淡的温热呼吸喷在唐夏的脖颈上。

        这年头连搭讪都如此简单粗暴?唐夏暗自感叹着,侧了侧身子,用余光看到他的眼睛。意外地清澈透亮,就像浸在溪水底部闪闪发光的黑卵石,莫非还是个美男子?

        唐夏按捺着,不动声色慢慢转动肩膀,对方整个上半身逐渐呈现在她的视线中。接着,唐夏就后悔了。

        长到盖住眼皮的斜刘海,挑染的亚麻金,细如竹竿的小身板……唐夏的视线艰难地下移一步,呦呵,她大一中的校服竟然一如既往地土肥丑。唐夏终于开口:“你多大?”

        “15岁了。”他挺起胸膛,母校的土豪金校徽差点把唐夏闪瞎,“刚上高一。”她倒吸一口气 ,尽可能平静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19,已成年,刚上大一。”

        没想到他抬起食指勾了勾那片斜刘海,一脸无所谓,“没关系啊,我不介意。反正我已经在这路公交车上留意你很久了。”

        “……”唐夏默默朝车顶翻个白眼,懒得多说一个字,赶在一中的前一站下了车。

        不知道现在的少年都是如此早熟自大非主流,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唐夏拍拍脑门,决定用两秒把此人此事清理完毕。在花溪商场的负一楼,唐夏按老规矩打包了大份盐焗鸡翅、两杯橘子汁,穿过地下通道步行到一中。

        二食堂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吃饭的学生,唐夏走到门口便一眼望见那个坐在临窗位子上,塞着耳机的白衣男孩。

        唐夏紧了紧手心,快步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埋头将塑料袋里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脸上也维持着不咸不淡的表情,这样很好。

        “等你好久了。”乔岸眉开眼笑地搓搓手,特别殷勤地给唐夏递筷子插吸管。“等它才对吧。”唐夏横他一眼,把一次性手套和鸡翅推过去,“撑不死你。”

        乔岸笑嘻嘻的 也不跟唐夏客气,鸡翅上手就开撕,撕着撕着,他突然抬头:“其实小唐,你不用每周末都跑来的。”唐夏心头一紧,咬着略带乔岸身上淡淡香气的吸管,掩饰情绪:“没关系啊,我很闲的。”

        说完唐夏便愣住了,自己这番无所谓的语气,简直跟17路那个毛头小子一模一样。他没再接话,唐夏也沉默下来,餐桌上只剩下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唐夏偏过头去望向身旁的窗。

  若有人提及一中2017届高考怪谈,大概没什么比得上乔岸和曼青双双落榜这一则。毕竟这对颜值成绩两不误的璧人享有校级特赦,就是在走廊里撞见教导主任照样可以腻腻歪歪的那种。

     

        不过两人并没有在一起,曼青言之凿凿“和乔岸的关系,将在两人收到q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公开。”可谁也没料到,曼青突发高烧,直接昏厥在考场;而乔岸因漏填机读卡,排名一落千丈。

   

        领毕业证那天,唐夏慎重地酝酿着安慰的话,他似读出唐夏的纠结,耸耸肩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来一回就是了。”

        日光下,他俊朗的眉眼像植物一样舒展,唐夏默默地看着,只觉一颗心被无形的手轻轻拎起来。

        唐夏与乔岸做了三年同桌,这三年间,我目睹他的世界,如何由清淡到丰富,再到一点点充满曼青的倒影。唐夏是他的实验助手,爱情顾问,解闷话匣子,朝夕相对那么多日夜,他们始终如彼此“小唐、老乔”的称呼一样亲近而至于亲昵。

        如果上帝能让一切重置,唐夏愿意在喜欢上乔岸的最初就向他一吐为快,大不了鱼死网破一了百了。随时增长的感情,让唐夏愈发畏惧被拒绝的代价,而唐夏早已失去发声的最好时机。

        唐夏原本以为那份暗无天日的爱慕,会在乔岸与曼青领到q大通知书那天彻底瓦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乔岸告诉唐夏他复读的消息的时候,某个蓄能已久的声音破茧而出——难道这一次不是个机会?

        唐夏就读得c大理一中只有五个站,曼青每周六回家,唐夏得以独占乔岸一整个中午。就算希望渺茫,唐夏也不愿再坐以待毙。既然没有尘埃落定,她为什么不能替自己争一把?

      只是,为了使唐夏每周找他的行为看上去顺理成章,“我很闲的”这个理由肯定站不住脚,所以后来唐夏告诉他,老简新接手的班级每周六集体自习,她是回来帮他看班的,接着把戏做足,饭后直接跑去了高一(7)班。

        老简倒是欣慰的不行,热情万分地介绍她,还嘱咐大家有学习上的问题,抓紧向学姐请教。老简交代完毕,前脚刚走,一只手臂直愣愣举起来:“唐夏学姐,感情问题可以请教吗?”满是起哄声中,最后一排的干瘦男生甩着那颗亚麻金脑袋,笑嘻嘻的望着唐夏。

      唐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老简早就跟她报过案,他们班一个叫姜一帆的学生,成绩特好,脑子也聪明,就是不走正道,以每科全校第一的月考成绩,换一头黄毛,老师们都拿他无可奈何。

        面对眼前这张并不陌生的嬉笑的脸,唐夏按了按眉心,决定无视过去,没想到他下一秒就跑上讲台要唐夏讲解现在完成时。唐夏深吸一口。他直接开口:“I've  meet  Miss  Tang  on  the  bus  in  this  morning.  She  agreed  to  date  with  me  tomorrow.(我今天上午在公交车上遇到唐小姐,她答应明天和我约会。) 唐夏学姐,这个句我造的对吗?”教室第二次爆发哄笑。此刻,唐夏想死的心都有。

八卦搁哪哪热闹。很快,整个高一都在传:七班张姜一帆,热烈追求他们班的小班主任。

        唐夏无语的要死,高中三年和乔岸走的那么近都相安无事,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和一个高一学生传起绯闻?

        唐夏更无语,姜一帆所谓的“追求攻势”——一大杯珍珠奶茶贴着“给夏夏”的便利贴摆在讲台上;带着作业本跑上来装模作样问问题,问的都是“夏夏你喜欢菠菜吗?夏夏想去南山看花吗?”唐夏最不能容忍,他一口一个“夏夏”,喊得她浑身奓毛。

        乔岸对这一出闹剧的评价只有“哈哈哈哈”看到唐夏面露凶光,他立马隔着餐桌伸手过来拍她脑门:“没办法,平时实在太枯燥了,你一讲段子我就觉得特好笑。”她的额头晃过一站碳素墨水的味道,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拿湿纸巾将她手指上的墨迹一点点擦去。

        动作当然很暧昧,用余光都能看到对面男生微红的耳廓,唐夏努力按捺住内心的狂澜,让自己显得再漫不经心一点。

        “谢,谢了。”他抽回手,不自然的偏偏脖子,紧张的惯常动作,被我一帧不落,收入眼底。食堂人来人往,她感觉心口的位置慢慢烫起来。

      想要暧昧,想要多一些的不自然。如果可以,唐夏希望乔岸能嗅到他们之间朋友以外的可能。

      午饭后,唐夏陪乔岸回高三(9)班,在教室门口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她心满意足。一转身,差点和姜一帆撞个满怀,他朝9班望了一眼,瘪瘪嘴:“我也没差很多啊”。唐夏不以为然:“是啊,也就差了个太平洋。”没料想被他一把拽住袖子。“那你说说我到底差在哪儿?”

      唐夏其实完全可以像以前那样无视他,可是那天心情特别好,所以她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告诉姜一帆——她不接受亚麻金非主流,不接受俗到掉渣的奶茶和小纸条,更不接受以后对象比她瘦弱比我小。

      姜一帆若有所思,下午三节自习破天荒没来骚扰唐夏。视线掠过最后一排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心里不是没有担忧——像姜一帆这个年纪的男孩,往往别扭莽撞,其实都没什么坏心眼,刚刚说话还是太伤人了吧? 唐夏坐在讲台上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不过问,她不想给姜一帆任何错觉。

      而在放学铃声拉响,唐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姜一帆 在楼道拦住她:“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还好,你能和我约会吗?”

        唐夏愣了愣神,这人竟然还没放弃?她没回答。姜一帆抓着栏杆,同唐夏僵持,阳光洒在地板上,他的双眼异常清亮执着。唐夏终于叹气:“有那一天再说吧。”

    当然只是缓兵之计,只要他能消停消停,别再往讲台上放些花花绿绿的奶茶,唐夏已经谢天谢地。

        关于乔岸的计划也在不动声色地推进,所谓计划也没什么计划,不过是每周凭借那一顿午饭一点点暗示,一点点铺垫。唐夏不想最后的告白显得突兀,看上去是水到渠成的就好。

        12月最后那个周六,唐夏租了两辆自行车,理由是 “据说今晚河滩能看到双星伴月。”——管他信不信,反正唐夏是信了。躺下,就这样自我安慰着,走到食堂门口,然后猛然顿住。

        曼青梳着高高的马尾,校服袖管卷到同手臂,哪怕正在经受复读的煎熬,眉宇间照样神采飞扬。她下巴微扬,面向乔岸,余光却似有若无扫向唐夏:“你怎么没告诉我?每周六都是唐夏陪你吃饭?”明明没做什么,唐夏却莫名有种被抓现行的羞耻。

      乔岸一脸少见多怪:“有什么好说的,小唐回来帮老简看班,顺便找我吃饭而已。”曼青闻言即刻扬起灿烂笑容:“原来如此,以后我都不回家,恐怕要麻烦小唐多带一杯橘子汁了。”

      唐夏那顿饭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只是埋头走到门口,看到槐树底下锁在一起的两辆自行车,心头涌起一股又一股酸楚。

      唐夏一直忽略曼青的存在,自我催眠还有机会,如今事实就摆在眼前,赤裸裸嘲讽他她掩耳盗铃的愚昧。

      手里钥匙冷不丁被夺去。唐夏怔怔抬头,瘦高的男生背对她蹲下来解锁,屏背影,差点没认出是姜一帆,他染回了头发,削得短短的,回头时目光一闪,唐夏的视线划过两道亮光。

        那一天他们骑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彼此都不讲话,唐夏的速度忽快忽慢,姜一帆始终保持在她身后两米远。或许是他正常的发型,让唐夏总算能以正常的眼光看他,又或者压抑的情绪迫切寻求出口,唐夏没太在意他的随行,只管闷头踩踏单车。体力最后终于透支。唐夏筋疲力尽,瘫软在河滩上,姜一帆不紧不慢的把两辆车放好,坐在他身边。四下极静,鼻翼间都是清冽的风。

        “我啊,以前总是头发半干就跑去教室,因为那样可以正大光明的披一会头发。T恤衫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件,却还总是认认真真搭配着,期待他能看一眼,就一眼。”

        夜风轻轻抚过发梢,唐夏抬头望着墨黑的天,月色寂寥,一颗星星也看不到。

        “上了大学,我学习化妆,买很多裙子和高跟鞋,打算改变当初清汤寡水的形象,以自认为最饱满的状态站在他面前。”

      可是又能怎样?当公主降临,那些细如尘埃成为的小心思,小心翼翼的期盼,通通被她的光芒蒸发的一干二净。

      唐夏闭上眼,想起初见曼青的那个午后。她穿着浅粉的体操服,柔软的身体曲线在日光下辗转翩跹,乔岸自始至终没有说话,自始至终看着她。他那么温柔,他从来没有那么温柔。

        熟悉的热流在眼眶涌动,唐夏仰头吸了吸鼻子,却又笑出来:“可恶,明明这么丑的校服,穿她身上怎么还那么好看啊。”


  不知过去多久,一直默不做声的身边人忽然开口:“谁说的,你穿不穿衣服都比她好看的。”唐夏一记眼光杀过去,姜一帆赶紧赔着笑脸纠正:“不,不,是校服,嘿嘿。”唐夏翻了翻白眼,懊恼自己莫名其妙倾诉衷肠,被看了热闹。

      每周六的午餐约是无法持续了,唐夏硬撑两个回合,便似学生会事物繁忙为由就此退出。

        当然也不再替老简守班,一中连同那几个人的名字被唐夏刻意抛到脑后,就这样到第二年高考结束。乔岸Q大录取通知书到手,唐夏从他那里得知三件事。

        第一件,乔岸那年的机读卡是故意填错的。曼青状态太差,他放心不下,所以留下来陪伴她。

        第二件,其实曼青的父母早已为她联系好国外的大学,她一直到最后提交志愿表才告诉乔岸。

        第三件,曼青要在多伦多生活三年,乔岸决定等她回来。

        唐夏曾无数次梦见自己去Q大找他,甚至都是相同场景——昏黄的天空,大雨滂沱,她拉着乔岸的手站在操场中央唐夏大声骂他,骂他耽误前途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她也大声倾诉,倾诉这么多年来暗无天日的爱慕。他安静地听,灌入唐夏的喉咙,她终于蹲下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唐夏太了解乔岸,也了解自己。他们各有执着,无法回头,索性留下最后一点余地,也算有个见面的盼头。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唐夏没有联系乔岸,也不去打听关于他的一切。化妆品高跟鞋之类统统束之高阁,她以最清淡的姿态回归大学生活,每天过得清心寡欲,日子如同文火煮粥。

        所以也不怪姜一帆脸上明明白白的惊讶,一对眼睛探照灯般来回扫射:“你你你唐夏?”唐夏懒得跟姜一帆废话:“你来我学校干嘛?”

          他挥着手里的网球拍,晃晃悠悠走到对面:“我参加了全国物理和数学联赛,拿了特等奖,可以直升大学。所以,我选择C大,再选了你的网球课,然后我就来了。”

        目光漫不经心勾勒男生的肌肉轮廓,额前碎发随风晃动。唐夏有些惊讶,不见面这一年多来,他是怎么从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亚麻金非主流,变成眼前这样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

    作为全校唯一一个没参加高考,颜值还特别高的新生,姜一帆迅速成为C大新声代小鲜肉,大批新老生组团围观,他却只热衷于骚扰唐夏这个过气学姐。

        他也没再像从前那样一股脑儿砸奶茶,只是选了唐夏所有的公选课,大咧咧坐在她身旁。偶尔从书本空隙看过去,姜一帆默不作声,阳光在他的眉眼间细细流转,唐夏恍惚有种时空交错的错觉。

        那一天他们正在上影视鉴赏,姜一帆突然转过头来:“天气这么好,你能和我约会吗?”同当初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眼神,唐夏表面嫌弃他的顽固心下却无端的柔软下来。

        唐夏没去过市区那家美术馆,姜一帆看上去倒像是常客,进入展厅也没废话,直接轻车熟路,把她拖到那幅油画面前。

        那是一个少女的侧相。头靠车窗凝视窗外街景,神情如此平静,又如此悲伤。这幅画叫《余生》。

        “自从在17路公车上和你搭话后,就很想带你来看这幅画。我当时什么都不懂,送奶茶,写情书,全是那帮损友教的,后来坚持锻炼,参加竞赛也只是为达到你期望的样子,现在我敢说,我几乎都做到了。”低沉的声线一下下鼓动耳膜,唐夏怔怔看着他,露出笑容:“你猜这幅画为什么叫《余生》?”

        “我猜啊,要么是这个女孩的神情是要将余生望尽,要么是画下这个女孩的人,想要与她共度余生。”

        “唐夏,我可以照顾你吗?”

大四那年春天,唐夏收到乔岸的邀请函。这个土豪包机票全食宿,邀一众老同学去他的城市参加宴会。那一年曼青回国,有情人终成眷属。

        几年不见,他还是那幅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样子。 唐夏笑他,你这隆重程度跟婚礼也没差了吧?说着拉了拉旁边的姜一帆:“他是……”

        乔岸立刻摆出“我懂我懂”的暧昧笑容:“小唐啊,你可总算开窍了,不枉我这情圣,浇灌你这么多年。”

        唐夏也只是笑,带乔岸出去招待老朋友,轻轻呼一口气:“谢谢你陪我。”姜一帆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默默垂下眼。

        一年前在那个明亮安静的美术馆,那双眼,曾牢牢的,悲伤地望着唐夏:“为什么?你介意我比你小?”唐夏摇头。18岁的姜一帆沉稳内敛细致,妥帖根本不是年龄问题,唐夏很长一段时间也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再过问,明明已经放弃他的名字,却仍然连同记忆牢牢盘踞心底?

        生命最青葱最善感的时候,第一次爱的人比日光灿烂,比月光温柔,而后,慢慢长路再也无法对其他人产生这样满满当当,全心全意的心动。

        有如曼青于乔岸,乔岸之于唐夏,唐夏于姜一帆。没有彻底放下,没有彻底清空之前,我不能。

        请你原谅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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