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相册,我翻到了一张印象至为深刻的照片。这张照片上是一个年轻人,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凌乱却掩盖不住他明媚的笑容。这个年轻人叫陈恒,是我的堂弟,时年19岁,已经在北京闯荡了数年,拥有几千万的身价。
那是1993年的冬天,我到北京探望姐姐,恒看到多年未见面的我,非常兴奋,主动陪同我到各个景点游玩。当时颐和园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北风吹来,冻得我手脚冰凉,身着单薄的恒却热情洋溢。他迎风站在桥上,要我帮他拍下了一张照片。
恒比我小4岁,小时候我们两家很近,农忙时,我们经常相互客串帮忙。恒长得很秀气,说话轻声细语,总是一幅笑眯眯的样子。他生就一副好嗓子,大家在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会突然来一段京戏唱腔,边唱边用纤细的兰花指托着腮帮,腰肢一扭一扭的,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在恒的戏剧性表演下,原本劳累的一个上午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吃饭的时间就到了。我们从田里爬到岸上,回到家,一边吃着香喷喷的芋头蒸肉,一边大声说笑着。吃饭的当儿,恒还会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满屋子都洒满了他活泼的逗笑声。
那时第一次听他唱京戏,我惊得目瞪口呆,有些难以理解:一个还在上小学的男孩,从哪里学到了这一板一眼的唱腔?无疑,这有模有样的京腔对信息闭塞的我来说,真称得上是天籁了。
从此,恒的形象就在我心里鲜亮起来,经久难忘。因这一段因缘,以后寒暑假回家,我总想一睹他的“芳容”,倾听他颇有特色的京腔和表演。
随后的几年,当我还在学校发奋苦读的时候,他只读完了小学,便开始跟随他姐夫外出做生意。他姐夫凭借天时地利,很快成为我们当地的风云人物,带领许多人一同在京城打拼。几年后,许多人带着巨额的亏损狼狈地回了家,唯独灵活而善解人意的恒,用他独有的笑容和良好的服务赢得了客户的青睐,事业蒸蒸日上。
年轻的恒越来越意气风发,豪宅名车,美酒香烟一齐朝他拥来。年仅20岁,他稚嫩的脸蛋还不失孩子的模样,却闻听他早早地娶妻生子了,成了众多老乡心中的楷模和仰慕的偶像。出于年少时的亲昵,我完全意识不到恒身上夹带着的光环。在我眼里他依然是一个亲切有趣的、会唱几段京戏的堂弟。他热情的笑容没让我有丝毫隔阂感,细心的体贴和照顾又让我颇为感动。岁月在他打拼的城市留下了笑声和影像,这次相遇却也成了我对他的最后一次美好的回忆。
大约十年以后,再见到他时,是在老家他的祖屋。其时我惊讶地看到,那个风光一时的年轻人,成了大家眼里唏嘘不已的疯子。因为吸毒和同性恋,他染上了性病,财富挥霍一空,妻子离开了他。最后的日子,妻子不愿意看他一眼,儿子身在外地服役。病得一塌糊涂的恒得不到照料,在万分痛苦中精神失常错乱。我的伯母,恒的八十岁的年迈的老母,老泪纵横,接受不了儿子从天堂瞬间跌落地狱的变化,数次想先他一步而去。不得已,几个兄长回家轮流照看他,为了防止意外,他们用一把锁把他禁锢在老屋的二楼上。
看到恒的时候,我也有些无法接受这赤裸裸的事实:他光着身子,瘦骨嶙峋,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依然年轻,从中我依稀能找到那份熟悉感,但扭曲变形的样子让我不堪直视。他在二楼的阳台上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间歇性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叫喊,几次想爬上栏杆从二楼跳下。
我大声叫着恒的名字,希望他能认出我。无奈恒已完全失常,他活在自己疯癫的世界里,痛苦万状,不能自拔。我和哥在楼下唏嘘不已,后来实在不忍卒睹,只好无奈而悲痛地离开了老屋。我默默地祝福着他,却又深感无力回天。仅过了几天,我们就得到了恒去世的消息。
送恒上山时,亲眼看着一掊掊泥土覆盖在棺材上,我感到这一切仿若梦境,令人难以置信。那一声声哭丧的喇叭声,伯母几乎气绝的恸哭声,无不撕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我久久惊魂未定…… 后来哥对我说了这几年他跟恒相处的一段经历。哥说,恒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待人很有礼貌,出手也非常大方,唯一可惜的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常常会去招惹一些男生。在日日的沉溺中,他不仅失去了财富,也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活得越来越卑贱,苟且…… 时光带走了恒的笑容和善良,岁月风干了他盛极一时的名声。他最后留给世人的,只剩下悲哀,失败和颓废的叹息。因此,我脑海中对他最深的,也是他在楼上疯癫的一幕,还有那送葬途中飘荡的白布。
此刻拿着这张旧照片,我又一次感到无比心痛和惋惜。我想,也许是金钱过早地宠幸了恒,也许文化的缺失是导致悲剧的根本原因,也许是环境对恒的染污,让不经世事的他无力抗拒……总之,他仓促地走了。
那个曾经无比纯粹的少年,那个给大家带来欢乐的少年,那一脸灿烂的稚气未脱的少年,他用生命给世人敲响了一记警钟,他用淋漓的鲜血告诉我们:贪婪之于人,甚于猛虎;文化之于人,是多么重要和可贵……
谨以此纪念我的堂弟,祝他在天堂开心,快乐!
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