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三鼻子说老蔡最近嗓子疼。晚饭后在路边闲聊的几个街坊邻居们便来到蔡家看望老蔡。

二鼻子没的时候是夏天，一定是因为老蔡太过悲伤，又赶上炎炎夏日，人们猜想这是上火了。俗话说急火攻心，而老蔡这可不是一般的急火。

要在以往，一定会有人说老蔡这是骂人骂得嗓子疼了，还有人会调侃老蔡说：这是报应！而老蔡一定会满不在乎地说：爱死不死！

可是，这一次，人们怕触及老蔡的伤疤，不再没有深浅地调侃老蔡，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给老蔡出主意给建议如何祛火。有的说，把刚出锅的鸡蛋剥了皮趁热吃下去，这样就会把嗓子给烫好了；还有的人劝老蔡喝蒸好的“苦姑妞”水，说保证喝两天就能好；还有的让老蔡去药房开几味中药吃，说这样可以全面败火。老蔡摇摇头，说：爱死不死。

灯光昏黄。老蔡的身体半靠在叠得高高的被子的侧面上。因为门牙已经掉光，头发几乎全白，老蔡半仰着脸皱眉不语的时候，脸部肌肉明显塌陷进去，看起来苍老得像个病入膏肓的老者，哪里还有当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腰板儿倍儿直骂人贼狠的老蔡的影子？

邻居们还发现，悬挂在墙上的大相框被翻了过去，人们能看到的是深紫色的相框背面。谁都知道，相框里只有一张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张老蔡家的全家福。一定是因为老蔡怕看见死去的二鼻子和四鼻子才给翻过去的。看到这里，有的人鼻子酸了起来，还不由自主地一声叹息。

这时候，有人故作轻松地对老蔡说：老蔡，你得出去啊，天天看不见你，听不见你骂人，大伙儿可不习惯了。老蔡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花白的头发上，习惯性地上下捋了两下，勉强笑着说：爱死不死。之后，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人们不约而同地发现，老蔡再也不是从前的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老蔡了。只是一个月没见，他变得心事重重、唉声叹气，身体也明显地衰老了。他的“爱死不死”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好像久病缠身的人厌倦了生命所剩无几的痛苦艰难时日，尤其最后的“死”字，老蔡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微弱得像没完全发完这个音就无力地停止了一样。

这一声叹息，让人心疼。老蔡真的老了。四鼻子走的时候，老蔡也很难过，可是，很快就走出了悲伤，可能是因为四鼻子是生了一场病走的，再悲伤也有心理准备。而二鼻子的走是个意外，令人一时难以接受，当然会格外悲伤。再加上几年间连失俩儿子，再坚强的人也会承受不住的。人们之所以惊叹，是因为他们认为老蔡没心没肺，不会有太大的打击，也能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可是，人们还有所不知，二鼻子出殡那天老蔡的心灵触动，老蔡每每想起，就会心如刀割般地疼痛起来,不仅疼痛，还有泪水……

这一声叹息，让人对老蔡有种不好的预感。大悲不只伤心，更伤身体。一辈子都不拿自己和孩子的命当回事的老蔡，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呢？不过，老蔡这一辈子，很少生病，即使有个头疼脑热，也不会吃药和打针，当然不会影响他每天的工作。有时候，人们劝他去大队卫生所看看，老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大声地说：我看那玩意儿去，爱死不死！渐渐地，人们不再担心老蔡生病。可是，这一次不同。这种不祥的预感让在场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幸亏老蔡半眯着眼睛，灯光又很昏黄，不然，肯定会被老蔡发现。

这时候，三鼻子的儿子小满端来一碗苦姑妞水让老蔡喝下。原来，人们在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时候，三鼻子的媳妇儿已经听在心里，正好家里有苦姑妞，烧了把火很快就煮好了。

这辈子没听过老蔡夸过谁，可是，这一次，人们听到了。老蔡的眼神明显地明亮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由先前的牵强变得温和而放松。

老蔡说，孝顺懂事的孙子整个暑假也没怎么出去找小伙伴们一起玩，天天在家里陪着他照顾着他。三鼻子和媳妇儿不在工地干活儿就是在自家田里劳作，一家人的午饭和晚饭都是这个孩子做的。

老蔡还说，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像这个孩子这么懂事的。有人趁机说：像你了！老蔡在人们的哄笑中又来了一句：爱死不死！于是，又引来一片笑声。

邻居们都夸三鼻子两口子会教育孩子，有人说：你看，不打不骂孩子反倒更懂事、省心，不像老蔡，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骂孩子。老蔡面带笑意地又甩出一句：爱死不死。

终于又听见老蔡的老腔调了，还有他那一辈子挂在脸上的不羁的笑容。大家像以往那样又都笑了起来，老蔡也笑了，但很快就沉默起来。

邻居最后的那句话显然触动了老蔡，老蔡的心头又一次地心如刀绞般地疼痛起来。这一次，他无法像从前那样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又本能地抽出右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然后，没有将手收回，而是用掌心捂在了额头上。

人们看见老蔡的眼神瞬间又暗了下来。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气氛有些尴尬，也有些沉重，而老蔡已经闭上了眼睛。邻居们互相用眼神示意该离开了，于是，故作轻松地与老蔡告别，并约老蔡明天出来下象棋。老蔡未置可否，依然闭着眼睛，左手在空中晃了一下，算是挥手告别。

出了蔡家的门，邻居们便七嘴八舌地小声地议论了起来。大家都说老蔡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仅性情变了，身体也让人担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