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停入站点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望着咯吱咯吱打开的车门,樱井翔心想,我要离家出走了。
夜幕低垂,他的父母应该刚刚结束加班,待到几十分钟之后他们打开家门,就会发现自己的宝贝儿子不见了,而那时,他应当已在城市的另一端。窗外夜色斑斓如风掠过,玻璃映出少年尚且稚嫩的脸,明明灭灭的光线里,他抱着沉甸甸的书包,抿紧了嘴角。
身份证、银行卡、充电宝,和一点现金,在未成年人的认知里已然足够支撑一场不回头的远行。走下公交车后门的台阶,没了玻璃和汽车外壳的庇护,初秋夜晚的凉风迎面吹来,令樱井打了个哆嗦。这可能是他唯一有些失策的地方——忘记带件外套出门。
相比之下,街边挂着暗黄色牌子的小旅馆虽看上去年久失修,但里面的暖意几乎肉眼可见。一点属于离家出走者的谨慎和羞愧使得他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光源之下,却没有选择推门进去。毕竟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脸面和金钱都是十分宝贵的东西。
冷风顺着卫衣的纹路抚摸过肌肤,樱井战栗着缩紧脖子,将下颌藏进衣领,如同一只蜷缩的长脖子鸟类。或许现在就走进车站是更好的选择,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几百米外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的大型建筑,他忽然有些踟蹰,仿佛只要走进那里,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言。新到来的公交车上又走下一班行人,行李箱的轮子和地面摩擦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好似同类在向他发出呼唤。头顶的牌匾是暂时的小港湾,远去的箱子是同行者,短暂的犹豫里樱井下意识地迈出了步子,而就在即将成行的前一秒,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同上帝亲自派来的召唤。
“我说。”
昏黄的光圈和陌生人的黑色发丝氤氲成一片柔亮的薄雾,在算不上温柔的招呼声里,裹着浅色毛衣的胳膊为他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玻璃门。
“你,要不要进来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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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赶火车吗?”
五官深邃往往使人看上去更具攻击性,但眼前明显年长一些的人虽然眉宇凌厉,却有双羽睫丰盈的眼睛,说话时双目圆睁的样子很难让人提起戒心。
旅馆的墙上挂着今日排班表,一排八张两寸照片,樱井坐在吧台前,边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睛瞥了又瞥,边乖乖回答:“凌晨的车。”
他做了十几年的听话的好学生,对扮作全然无害这件事信手拈来。
“这么晚?”对方的眼睛似乎又睁大了一圈。
“嗯,没有别的票了。”
“你看上去还没有成年啊——”
年轻人撇撇嘴,毫不遮掩地用视线描摹过他的面容,继而小声感慨到。樱井并不热衷于与陌生人接触,但此刻他握着被热水熨得微微发烫的纸杯,心里竟没什么反感,只转头去四处打量,算是默认了自己的年龄。
不管人长成什么样子,被缩小成平面上的一张小图时,看上去都和其他同类没有什么区别。隔着颇远的距离,樱井实在是辨认不清那些面目模糊的照片,终于放弃挣扎,选择看向其他的地方。
屋子里果然要比外面暖和很多,尽管卫生等级表是张哭脸,但旅馆大堂倒还收拾得很干净,左侧那张沙发上还像模像样地摆着玩具熊,似乎在极力营造出家的温馨。想起家这码事,他的脸色忍不住沉了下去,按时间来看,他的父母多半也已经回家了,不知有没有急着联系他的老师和同学。
“喜欢玩具熊吗?”
忽然响在耳边的声音让思绪远飘的樱井瑟缩了一秒,继而果决摇头:“不是。”
或许是他过于坚定的语气和强作镇定的表情逗笑了对方,男人侧过脸去扯起一边嘴角,眼角弯出陡然的弧度,端庄的五官间忽然涌出些许邪气,令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美杜莎。
“说真的,你这小孩是来离家出走的吧?”
这名陌生的美杜莎嘴边依旧挂着懒散笑意,过长的卷发垂在脸侧,显得他轮廓柔和,有些模糊了性别的漂亮;同样难以捉摸的还有他半真半假的严肃语气,樱井本就心虚,此时更是心头一跳。
热水自颜色黯淡的玻璃壶流进纸杯,袅袅热气浮上来,如薄纱般遮住了陌生人的面容,摇曳之间只看得见一双灼亮的眼。未成年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却已经来不及伪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或许是一点少年人的反骨作祟,又或许是被美杜莎迷了心窍,樱井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热血上涌,径直抓住了对方带着全然的调侃意味来刮蹭他鼻尖的手,待到雾气散尽,四目相对,他才慌张地卸下力道,收起眼里迸裂的阴郁神色。
“对不起。”
樱井松开手,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垂下眼帘。那人似乎被他捏痛了手指,自牙关间挤出轻微的啧声和叹气,像是在故意讨他愧疚。然而当樱井盘算着要不要拎着行李离开时,却又忽然感受到那股陌生气息的挨近。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与其说是离家出走,不如说是被赶出来了吧。”男人兀自撑着手臂倾身靠前,将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嘴唇一动,言语就轻飘飘地落进樱井耳朵里,“一个人的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过,所以我劝你还是尽早回家去。”他说得漫不经心,也就没什么强行劝诫的意味,樱井抬眼迎上他根根分明,犹如利器般尖锐的羽睫,回以波澜不惊的乖巧笑容,既没有激情抗辩的打算,也不准备领情。
“不好意思,松本さん。”他念出那人胸牌上的名字,“我们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我是真的受够了。”
他客客气气地弯起嘴角,摆出温良笑容,却感到额头上的伤口再度隐隐作痛。那是几周前他同班同学的杰作,与疼痛和惊愕一同震动神经的还有刺耳的嘲笑声。
蠢人。阴霾渐渐攀上眼底,樱井无声冷笑,然而即便如此,伤害仍然存在。再无知愚笨的行径,一旦包围了生活,都会让人无法喘息。熟悉的压抑感跨越大半个城市的距离扼住了他的咽喉,樱井再度望向那双暗流汹涌的眼睛,连呼吸都开始颤抖。
“……有酒吗。”他问,渴望超越了理智。
而面前名曰松本润的人如他所想,只是微微挑眉,便抬手在透亮的杯子里倒上冰冷液体。
“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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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成年的人本就没喝过多少酒,几杯下肚就开始觉得身子虚浮,眼前的松本正从一个变成三个。微醺使人坦诚,话几次冲到舌尖又几次被咽下,樱井凭借仅存的理智告诫自己不可轻易对那端腰肢细窄的美杜莎和盘托出,他才不是轻易就能敞开心扉的人,但记忆一波又一波地冲上脑海,让他感到躁郁难平。
上周这会他刚和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潜伏在他血液里的暴力因子前赴后继,奔腾而来要大显身手,一拳砸扁恶作剧者的脸颊时樱井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的眼神可谓恐怖,足以吓得班主任在他父母面前像布谷鸟一样重复着“太可怕了”。看到血溅出来的瞬间他确信,自此刻开始,所有人都将学会闭紧嘴巴,但不可估计的后果是那些在学校里沸腾的传言终于趁着这次的东风传进了老师的耳朵,又为他招来了父亲加倍的责打。
“数罪并罚。”樱井举杯致意,坦然地咧嘴一笑,“学生会主席、奖学金……你猜我的名额被替下去,是因为我打人,还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久违的愤怒和不甘涌上喉咙,他话说得尖刻,身子却渐渐伏下去,连带着声音一并微弱,细若蚊喃。
“松本さん……”他茫然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挣扎,直至被年长些的人攥紧手心。体温自另一具身体渡至他的心脏,樱井自臂弯里抬起头,眼里三分醉意七分潮湿。他欲喝完剩下的小半杯酒,杯子却被松本劈手夺走,浅色的唇覆在他刚刚相贴之处,不加避讳地替他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打破颈侧挺拔俊秀的曲线,透明的杯子显得那人嘴唇边缘的痣也精巧剔透,樱井盯他盯了许久,不由有些恍惚,一时觉得天地颠倒,五感混沌,整个人都拴在被握住的那只手上,失了全部力气。等他的视线能够清晰对焦时,松本已经将他捞在怀里,搀着他向楼上的房间走去。
未成年虽不胜酒力,却还没醉成一滩烂泥,几阶楼梯爬过酒精的威力就已散去大半,奈何旅馆的服务太过体贴,房门一打开就有熏香的味道涌进鼻腔,反而助攻了醉意,樱井刚找回几分清醒意志,顿时又觉得有些昏沉。
此时扶着他的人闻起来成熟又甜蜜,像是水淋淋的桃子,战胜熏香,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樱井不由直勾勾地盯着松本,眼睛漆黑阴鸷,亮得惊人,如同夜里捕猎的猛兽,叫人从尾椎骨麻到后颈。在经验更丰富的成年人能够做出反应之前,他攥着那双精致手腕,将人整个掀翻。
到这会,他的醉意已经散了个彻底。
假如松本在这时挣扎着推开他,他就乖乖栽倒去一边装睡,轰隆隆几声呼噜过后,便可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不久后他登上远行的火车,再也不会见到这个本就陌生的男人。但偏偏他们视线相碰,松本眼里盈着一捧月光,嘴唇颤抖过后却是一弯缱绻笑容。
“放手,小朋友。”
话音落地,樱井立即松开桎梏,下一秒,这副漂亮的手就拥上他的后背,顷刻间推翻了他的本就难以维持的自制力。送上来的唇瓣柔软丰润,像一团炙热的火,从齿关燃烧到胸口,烫得他又痛又快活,快乐得一塌糊涂。亲吻的间隙松本贴着他的嘴唇,忍着凌乱的呼吸,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任何过错。”
这是美杜莎的祝福,也是美杜莎的咒语,樱井绞紧他恼人的卷发,愈发用力地去咬那双唇,带着少年人热烈的偏执和卑微的情动。混乱的呻吟和低喘纠缠不清,如同翻涌的浪潮将他溺弊吞没,男人滚烫的掌心掌控着他所有激烈的情欲,那是温存的花蕊,也是危险的悬崖。他不知疲倦地在那副雪白躯体上留下鲜明印记,高潮的瞬间他咬住男人的脖颈,感受着另一股生命在他唇舌之下勃勃跳动,直到闹铃声利剑般挑破桃色空气。发泄过后的身体随着铃声的消失渐渐平静下来,樱井最后在松本赤裸的胸膛印下一吻。
“我要走了。”他自上方直视着那双朦胧晦涩的眼睛,进而塌下脊梁,将脸埋进松本的颈窝,发出幼犬般脆弱紧绷的喘息,“你要我走吗?”
“你希望我离开吗?”
他鲜少这般暴露自己的情感,一时倍感仓皇,但那只温暖的手就在这时覆上他脑后,动作小心翼翼,轻如羽毛飘落。
“与其现在就逃走去过狼狈的生活,不如捱到把所有渣滓踩在脚底下那天。”松本说,声音里一点无奈但宽容的笑意,“这是我的经验。”
他捧起少年的脸,吻过他受伤的额头,像亲吻不慎流浪人间的蝴蝶:“回去吧……”
“我希望你回去。”
灯光落在他缄默的眉宇之间,樱井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暖色。松本生来有张适宜摆出傲慢表情的脸,但眉眼略略舒展,漾开的只有温柔。这种温柔已然褪去了与生俱来的那部分天真,其间透出人情世故打磨出的淡淡伤痕,因而更显坚韧。
这世上大多数人选择用寒甲冷刃遮羞图存,但也有人保护自我只靠一双羽翼,笨拙却自有力量万钧。
樱井忽然放松了筋骨,放任自己蜷缩至这片羽翼之下,自肌肉到骨骼都为陌生但滚烫的怀抱而细微震颤。
“可以陪我睡一会吗。”他替男人将那些凌乱的卷发掖至耳后,开了口才知自己喉头战栗,嗓音湿润。
“好。”松本笑笑,眼睫扑朔,像是一盏捕梦网,将樱井囫囵擒获。
几乎是在片刻之后,他就陷入了安眠,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难得有一次逃脱了噩梦的折磨,但很快他又要自己走回噩梦里去。
这未必是个好决定。房间里熏香的味道已然散尽,他贴近身边尚未醒来的人,深深呼吸。
但是值得一试。
吃过早饭,松本坚持送他到公交车站。清晨时分天气尚凉,樱井打了个哆嗦,便换来一条沾着体温的围巾。有那么一会,他想在街头不顾一切地再吻松本一次,但最终也只是规矩地站着,等待车辆的到来,载他回到摇摇欲坠的家。
昨夜好像把他的心脏和脑袋都掏空了,又重新填充了新的东西进去,才会让他变得哑口无言,判若两人。
隔着玻璃他望见松本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且抻直手臂向车窗的方向用力挥了挥,大约是个最终的道别。车辆启程,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熹微晨光之中,纵然在白日,仍恍如一片火树银花。发动机的声音嗡嗡作响,清晰可闻,樱井知道回头已再无意义,只好向后倚去,侧脸埋进座椅,也藏住酸胀的眼眶。
再见。他默念,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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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加潮湿,雨连着下了一场又一场,冷得刺骨。
樱井一贯运气不好,自然不会是记得带伞出门的那批人,他在公司门口站了许久也不见有转晴的征兆,只好咬牙冲进雨幕之中,所幸很快就搭上了车,得以避免一场感冒。几周前他刚刚找到这份工作,尽管新入职的头几个月算不上轻松,但对于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来说已经称得上不错,起码薪资能够支撑他独自生活。此刻出租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高大威严的建筑物交叠着自眼前匆匆掠过,和天空连绵成灰色的一片,樱井望着窗外,难得感到一丝放松。
过去的几年里他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有些时候他梦见自己被海水吞没,白色的浪花盖过额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飘远下沉,窒息的感觉真实得好像他切实死了一回;更多的时候,他梦见松本。梦里他亲吻那些藤蔓似的卷发,亲吻粉色的指节和膝盖,亲吻柔软的大腿内侧,亲吻他所能看到的松本润,然后在颠簸的公交车上醒来,再迎来下一次惊醒。额头上的伤疤早已痊愈,但樱井有时觉得,那里有另一个隐秘的由亲吻铸成的伤口,日日夜夜不停歇地翻滚疼痛,令他不得安宁,再也难以重拾那一夜的安眠。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法子,却不慎蛰中了更痛的刺。
车辆拐进下一条街道,繁华景象转瞬即逝,相似的人体被视线牵拉成种种扭曲的线条,在红绿灯前,樱井猛地喊停了司机。
穿过一条马路需要三十秒的时间,再然后是一条漫长的石板路。他起初跑得很快,后来渐行渐慢,多一步就多一点犹疑。
美术馆的暖风吹不干他湿透了的西装和大衣,琳琅斑斓的名画自眼角化作无谓光影,《入睡的维纳斯》前仰首端详的男人拥有玲珑侧脸,樱井想,此刻自己应当狼狈如同落水狗,但或许这样才更易得维纳斯垂怜。
脚步声和音乐声共同止息,在下一首乐曲开始之前,他将湿淋淋的额发胡乱撩开,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向男人哑声问候:“你好,我叫樱井翔。”
“你走路太快了,我差点错过你……但是我猜,你是来接我回你的旅馆的,对吗?”
第一个音符自空气中振响,画中的维纳斯仍然阖目沉睡,但松本回过头来,捕梦网般的眼睫微微颤动,目光溢满柔情与悲哀。
樱井微笑,那是他的维纳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