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治手里的半成品檀木佛珠被抛向身后，刻刀径直地向门口飞去。“呀！”刻刀从前来送午饭的罗香耳边飞过，撩起了一缕鬓角的头发，反射在刻刀上的光照进灰暗的房间，晃了久治的眼。罗香马上回过神来，侧身蹲下来，边捡拾着地上的碎餐具边关切地说：“惆怅的话就出去走走吧，总是呆在这里难免心生郁闷。”

        久治从桌上摸过来一支烟，在两侧的小桌柜里翻腾了许久，罗香把餐盘放到地上，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火柴走过去给他点着了口中的香烟。烟雾飘在久治的头顶，在黑魆魆的房间里，相互缠绕撕扯。“你怎么看起来，嗯，突然，老了许多。”

看来久治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小事。正背身回到门口的罗香停下脚步低头用围裙擦了擦手，捋了一下额前散乱的头发：“是吗？我以为在你眼里，我永远年轻呢？”她的声音有些说不出来的羞怯。

        “那到也是，不过时间这种东西，谁说的定呢？”

        “你说时间？”

        “我是说时间偷走了你的青春。”

        “也许吧。毕竟时间这种东西，谁说的定呢。”罗香端起地上的餐盘，走了出去，像是忘记了关门。

        也许是刚才光照的缘故吧，要不是那一缕头发也不会显得那般苍白，久治自我安慰着。

        这幽暗的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制雕刻，书架上摆满了与雕刻无关的书，像是太宰治，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等等知名作家的书是久治很喜欢的，有时候也能刺激他的灵感。

        透过屋门的光照射在久治自认为最杰出的一件作品上——“千都爱”是罗香为那件木雕起的名字，因为那就是她自己。圆润的脸庞，丰满的腰身，纤细的手指，灵秀的长发，透亮的双眸都落在那优柔的裸体上。不过现在经过阳光照射，那上面的松油像是有些剥落，显得有些苍老。

        久治拿起桌上的烟盒，放在上衣口袋，穿上拖鞋走到门前她，赶走了那讨厌的阳光，又回到窗前拉开那副画着十三个艺妓的窗帘，透过茶色玻璃的光总是比赤条条的时候招人欢喜。他躺在藤椅上抚摸着那被时间打磨的黝黑光滑的扶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与打火机再次点上一支。

        现在的久治就算午休也需要用猛烈的烧酒或是大片的安眠药来帮助入眠。

        当久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光线了，不过书桌前模模糊糊地像是坐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来，向那边走去，那个身影也向这边踱步。“玉川老师，您醒了。”二十岁左右的小菊显得朝气蓬勃。“哦，原来是小菊呀，今天没去上课吗？”久治端起旁边雕刻桌上的茶杯发现没有水，就又放下了。“嗯，今天下午我们去野外写生，回来之后同学们都回了家，然后我想着来看望看望您。”“那就随便坐吧。”久治拿起水壶给杯子里倒了水，却又忘记了茶叶放在哪里，索性就喝起了白水。“你喜欢什么书的话，就先拿去看吧。”看见小菊不仅没有坐下反而在书架前来回徘徊，久治不知道怎么的就说了这句话。

        “老师，我刚刚看到夫人在门口收拾垃圾，心情看起来有些低落，是吵架了吗？”小菊故作随意地问道，头也没回。“奥，她年纪大了，总是这样，不必管她。”久治显得那么平淡。

        “那么，老师，我们晚上一起出去吃个饭吧。东街那边的中国菜馆好像生意不错。”小菊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芥川龙之介的《河童》，漫不经心地问道。

        “罗香她不太喜欢吃中国菜。”久治已经又点起了一支烟。

        “我是说我们两个人可以吗？”小菊把书又放回了书架，打乱了原本的顺序，把它放在了川端康成的丛书中。

        “奥，那还可以。我还是挺喜欢中国菜的，不过还是希望我的胃也能像我一样喜欢吧。”久治说着拿起外套，忘记了换拖鞋。

        外面的天空有些阴沉。

        “老师，您不要换一下鞋子吗？”小菊拿起手包，怯怯地指了一下久治苍白的脚。

        “奥，最近这记性确实不太好，总是心不在焉呢。”说着，久治回到藤椅上换了皮鞋。

        中国菜馆叫做‘忆往昔’。还没到饭点，人已经不少了，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对坐下来。“你看，周围的人都显得匆匆忙忙不是吗？”小菊开始找话题。“何尝不是呢，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久治还真是烟不离手。

        “学院里的人说您在研究关于金属雕刻的课题，进展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不过思路还是有的。”

        “那您打算用什么金属来雕刻呢？”

        “铜块或者锡块吧，质软而且色泽招人喜爱。”

        “那么还请您注意身体，我看您有些虚弱。”

        “我这身体总是那个样子，没事的。不过还是谢谢关心。”久治端起了桌上的烧酒，好像没有要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

        小菊推开了久治再次伸向七星烟盒的手，自己拿起烟盒，取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上。“是什么样的烟让老师这么喜欢呢？我也想试试。”小菊第一次抽烟被呛得不行，像是流出了眼泪。“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尝试的，你的年龄太小，不合适。”久治拿回小菊手指间的香烟，吹出烟雾，看起来很平静。

        席间再没有一句对话。

        在小菊的再三劝说下，两人去看了电影，不过两人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那么上次的事，您是为什么？”小菊显得有些胆怯。“上次是为了。。嗯。。灵感。”久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不太喜欢失去对事情的控制权。他用了能回答所有事情的答案，那就是为了灵感，一切事情就无论对错了。

        久治总是那么沉郁，多变。就像窗外的天空。他独自回到房间，罗香像是已经睡了，听着她粗俗的呼吸声，看着她粗糙的皮肤，他又独自回到了书房。他把灯开得暗暗的，把玩着刚才小菊给他的金佛珠，这像是他的东西。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看来烧酒总是能带走一些不能忘记的东西，而香烟却能让人回忆起来一部分。于是他又想再点起一支香烟，不过烟盒好像空了。

        久治从来没有一件作品让众人推捧，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创作的辉煌时期早已经不在了，但是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小菊，这让他灵感突发，可是他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久治想要在规则的金属上雕刻出自然的状态，这一点想法是来自于小菊颀长白皙的脖子上挂着的菩提子。它那么光热，像是燃烧着的火焰，它那么忧郁，像是漆黑的溪流。久治拿起特制的刻刀，又回到卧室中，侧躺在罗香的身旁，照着她粗糙的皮肤雕刻了一晚，天色渐亮的时候他把那个半成品金佛珠揣进兜里，回到书房躺了下来。

        他四十五岁了，却总是静不下心来，急切的想要证明自己。

        久治匆匆穿起外套，出门直奔艺术学会，将自己的半成品金佛珠当做成品，交给品鉴小组。

他仓促又回到家中，喝下一杯烧酒，睡着了。

        这一觉像是睡了十五年。

        当小菊再次拿着那颗金佛珠，敲开玉川老师的家门时，玉川久治早已垂垂老矣。小菊在品鉴小组发现了这件作品。为这个佛珠写了一段故事发表之后，这颗佛珠便再次闪耀了。

        谁又知道那半颗佛珠上雕刻的不是他的被时间摧残的妻子，而是那年轻肉体上的菩提子，为何是半颗，可能是心里总归就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吧。

        久治像是突然爆红的小丑，他在阴沉的夜，抽着烟回忆往事，然后吞下了那仅仅半颗的金菩提子和一小瓶安眠药。

        久治那满屋的作品因为他的不存在而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