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独大伯(1)

:      第一章  我和歪独大伯的交集

清明节回老家上坟。遇上大事,就是村子整体要拆迁,包括村里的墓地。

村委根据各家意见,就在艾山公墓区,买了一块山地,作为村里新墓地。新墓地狭窄,每家只能留一到三个墓穴。地皮不要钱,算是迁坟补偿。但是建墓穴刻石碑需要自费。墓穴一个一千元,石碑两千元。当然可以自建。只不过大家算了算账,还是集体建划算。

我长久在外,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建议,让我掏多少钱,大大方方掏钱就是。可是村支书专门来找我问: “歪独的怎么办?”

歪独大名叫吴孝明,但是村里人估计很少能记得起这个名字。无论长幼都喊他歪独。最多礼貌点喊歪独哥、歪独叔或者歪独爷爷。因他左眼瞎还歪嘴。

我爷爷行三,歪独的父亲行大,就是我大爷爷。他是我堂大伯。无后,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村里人早把他忘了,要不是坟地搬迁,我也快忘了这个人。

我和几个叔叔和二爷爷那一支商量的结果是:反正也没后人。活着时候没人喜,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人惦记。就这样算了吧。意思就是不掏这钱!我也明白了村支书这个老滑头为啥来找我。明明知道老家事情我一概不问,还特地来找我商量。合着拿我当冤大头呗。

下午要回家时候,村支书专门在村口堵我。非常客气,又递烟又说漂亮话。无非是歪独大伯活着时候整个村子就和我关系还好,平时还经常念叨我。我要再不管,真没人管他了。迁一个坟还有补助,这补助再少,也是个麻烦事。别看你这一大家子人,掏钱时候没人;要是分钱,还不打破头呀!架不住老村支书的软磨硬泡,我扫给他三千元,这才脱身。

回家给太太说这事。太太说不就是三千元钱吗,就当积德行善了。这个人是谁呢,我怎么没印象?

我哈哈一笑说,这个人你还真见过!我刚毕业那年,你第一次去我家。村里人见你都夸你漂亮,唯独一个人见你说: “这就是婊子侄媳妇呀!有点黑呀!” 。这个人还有印象不?

太太一下子就想起来。说: “想起来了,很丑一老头。瞪一只瞎眼看我,恶心死我了。”

这事我就撂下了。中元节那天,全村迁坟。由于我村最早完成,镇里奖励一万元。村支书又从村经费里拿出来一万元,包了一家大饭店,全村都来聚餐。

我被安排到村委成员这一桌。酒过半酣,我问: “歪独大伯有一段历史,我一直是空白,不知道咱村有谁知道?”

村支书问是那一段?

“就是他去东北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村支书说这事只有孝堂能知道,当年是孝堂大爷带他去的东北。然后扯嗓子喊: “孝堂,孝堂!你这糊涂老头藏哪里去了!”

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头。这人我还真没见过。但是听说过,从东北退休后,又迁回本村。不过我那时候早毕业离开村子。老头已经七八十了,走路哆哆嗦嗦,我有点后悔,这老头这样还能记得起什么事呀!

村支书上前搀住他,一边走一边埋怨: “你这个糊涂老头,还有个数没有!多大岁数了,你还敢喝酒。”

我赶紧让座。废了老大劲,才让这老头明白了我是谁。

然后问歪独大伯的事。这老头还拿架子,非得抿一口酒才说。颠三倒四,糊里糊涂,掰扯了一个下午。激动处,还能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人家都走光了,他还没掰扯清楚。中间还睡了一会。要不是为了弄清楚一个时间点,估计都不会叫醒他。好在村支书是他近门侄子,当了全程翻译,我才能明白了大概。

歪独大伯是1961年去的东北。那年全国还在大饥荒年代,很多人活不下去了。19岁的吴孝堂就带着17虚岁的歪独大伯去闯关东。之所以带着这个残废,是因为歪独大伯有银元能买车票。把歪独大伯的银元糟蹋干净了,才在长白山下一个林场找到工作。

林场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也算是国营单位,吃饱饭没问题。吴孝堂身强力壮倒没啥说的,后来也回老家娶了媳妇带去东北。在林场安家结婚生子,直到十几年前年才回老家养老。

歪独大伯是个残疾,情况就不一样了。上山伐木的活干不了,就安排他留在营地看门做饭。这点我觉得是真的,歪独大伯做的饭菜还是不错的,我吃过很多次。后来为啥又从东北林场回来了呢?

用吴孝堂的话说是这样的。林场副场长老薛,老婆死了后,四十八了才又娶了个东北娘们,比他小二十多岁。薛场长很能干,整天没白没黑带大家干活,到了夏季特别忙,有时候十来天都在山上不下来。结果歪独这狗东西就和薛场长的媳妇日狗到一块了。

这事被薛场长知道后,当场就气吐血。大家伙也生气,非要打死这狗东西不可。也算歪独这杂种命硬,他就是命硬!当年没被国民党用鞭子抽死,活下来害人呀!大家犄角旮旯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这狗日的去山上采蘑菇去了!

晚上回来,被那个养汉媳妇拦住,把从薛场长那里偷来的十块钱,塞给歪独这婊子养的后,让这个王八蛋赶紧跑。这狗娘养的大黑天就跑了。薛场长知道这事后,把养汉的娘们苦打一顿,用刚分解的木板朝死里打。那个破鞋一个月后就死了。薛场长过了半年也死了。我们都以为歪独这狗东西迷了路,喂了狗熊。谁知道他还能跑回来。我是回咱村才知道他还活着。我要是早回来十几年,我非打死这狗娘养的!

虽然村支书一再拦着,说歪独大伯和我近,措辞稍微委婉一点。但是对歪独大伯的仇恨看来是太大了。估计由于俩人关系,他受到了不小牵连的缘故。

这样,我就能把歪独大伯的整个历史串联起来。

他从东北回村那年是1979年。可是我再三和吴孝堂确认,歪独大伯是1974年从林场跑的。这五年他去哪里了?都经历什么?难道他是从长白山脚下走回来的不成?这个真不得而知了。

那年我九岁,他三十五岁。

他回来了,大队里犯愁了。他原来有房子,人去了东北,一去就是十八年。谁也不会想到他还活着,还能回来。

前些年公社搞大锅饭,村村建食堂。他家的房子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就把房子给平了建了食堂。就是一个大棚子。后来棚子也坏了,就变成了一块空地。还把村里的碾盘建在这里。人回来得还人家房子呀!

正好看瓜瘸子死了,就把村西头三间场屋子赔给他。

离开村子十八年,又居住村外破场屋子。村里人几乎没人搭理他。主要原因是别人从东北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的,村里人都会来凑热闹然后分点东西。他是身无分文,像叫花子一样,两手空空回来的。人又残疾,可谓神弃鬼厌。

我可能是唯一个搭理他的人。看瓜瘸子死后,我一直去场屋子转悠。现在想想应该是看看能不能找到看瓜瘸子还有没有留下来的书。

由于我和看瓜瘸子特殊的经历,让我对残疾人没有偏见。自然对歪独大伯没有太多厌烦。

我记得他给说的第一句话是: “昨晚就看见你这小娃娃来过,你是谁家孩子?”

当地方言昨晚的发音是“夜来下晌”。听这东北话,觉得特别好听。估计当时以为是普通话了。

就和他聊起来。他知道我居然是他很近的侄子,非常高兴。然后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一一作答,特别喜欢他讲的东北话。

最后他说了和我爷爷还有我父亲的关系。我说那你就是我大爷了?

他更正再三,说叫大爷太土了,应该叫大伯。于是就让我喊大伯。我喊一声,他答应一声。忘了那次喊了多少声了。以后整个村子的人都叫他歪独,唯独我一个人喊他大伯。

就这样算是认识了。

放学后,就像以前找看瓜瘸子听《封神演义》一样,经常来找歪独大伯。主要是听他讲故事。

他讲了很多故事。那时候小,还都以为是真的。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是他吹牛胡扯。现在还能记得起几个故事。

比如黑瞎子的故事。他说他在东北时候,经常遇到大黑熊也就是黑瞎子。最危险一次是和两个同伴上山采蘑菇,遇上黑瞎子。那两个同伴扔下篮子就跑。怎能跑得过黑瞎子呀。被黑瞎子追上一掌一个都拍死了。只有自己躺在地上装死。黑瞎子也不傻呀,围着我转了好几圈。还用爪子扫了我的眼,幸亏扫是我这只眼,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瞎眼。我没感到疼。黑瞎子这才走了。我躺在那里睁眼偷偷看,看见这个黑瞎子跑到悬崖边。就赶紧起来,学老虎大吼一声。黑瞎子怕老虎呀,一害怕朝前走了一步,就掉悬崖下摔死了。我就做了个雪橇,下山拉着黑瞎子回去。黑瞎子肉不好吃,但是熊掌可好吃了。

还有打雪鸡。知道东北什么最好吃吗?雪鸡炖蘑菇呀。雪鸡可贼了,人没看见它,它先看见人。别人都来不及,因为瞄准先闭左眼。我不用,看见雪鸡一扑楞,我抬枪就是一下。碰一声,就是一只雪鸡。我一天能打好几十只。就是可惜只能在冬天打。

有段时间,我特别羡慕只有一只眼的人。怕是被这些故事给忽悠了。

还有东北的冷。东北到了冬天那个冷呀!下雪后,晚上出门撒尿,还没尿完,小鸡鸡就被冻住。用手一弹,啪一下小鸡鸡就掉地上了。原来和我住一个窝棚里有四个人,最后就剩我自己。知道什么原因不?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因为那三个小鸡鸡掉了,没法尿尿,活活憋死。那个可怜呀。

以至于,好几年冬天,只要下雪了,我都不敢在户外撒尿。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说要上大学,当大干部。他说当大干部好呀,但是娶媳妇一定娶东北的。东北的媳妇好,会疼人。然后哭了。小时候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怕是又想起薛副场长的老婆了。

我上了初中后,学校离家远。只能在周末找他。这时候农村已经分田到户。由于是本家,他分的地一直和我家连着。我家人口多地也多,我和妹妹都上学。那阵子他帮我家干了很多农活。起初我父亲很讨厌他,估计是因为我老找他玩,怕把我给带坏了。但是一直帮我家干农活,父亲才渐渐包容他。后来二爷爷这一支也默认了他。这样他才能参加家族里一些婚丧来往。不过他没钱,多是混吃喝。虽然认可,喜欢他的人却没有。大约我是唯一例外吧。

我周末找他玩,这时候不是为了听故事,而是找他下象棋。他是我象棋的启蒙老师。我上小学时候就开始教我。那时候我觉得他下象棋可厉害了。现在还能想起他下棋的样子。

话特别多!走一步棋,先给我说: “婊子侄,大伯这一步要马你的车,你是看不出来的!” 。然后一只眼盯着我,嘴歪着掉哈喇子。一手拿一个棋子,倒来倒去啪啪响。得意洋洋等我走棋。等我棋子落地,他眼疾手快,说: “将军!这步你得走老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车就得乖乖被我马了!”

我上了初二后,他就下不过我了。但是喜欢悔棋,不过不允许我悔棋。还很有理说: “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我问他为啥你能悔棋我不能呢?他也有理说: “我是大伯,是你长辈,小孩连长辈都不敬让,猪狗不如!”

后来我去市里上了高中,两星期才回家一次。和他见面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不过有时候会在村口遇见他,他会送我一瓶子炒得很好吃的肉丝咸菜。还有几次非塞给我几元钱。我就要了一次。被我母亲知道后,坚决不让我要他东西。以后再也没有要过他给的钱,但是他炒的咸菜太好吃,每次还都偷偷收了。

这就是我和歪独大伯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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