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父亲讲，大伯并非先天性眼瞎，只是七八岁时遭了场大病引发眼疾，才导致眼前一抹黑。
大伯虽然眼瞎，村里的路在他未瞎前闭上眼就能脚下生风，瞎后一根木制的拄拐在前方探路，脚下毫不含糊，与常人并无异样。
最主要的是大伯虽失去了光明，但他长得一表人才，还会拉一手动听的二胡。《洪湖水啊浪打浪》和《正月里来》等等大伯都是信手拈来。
这就是所谓的当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时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吧。
每当大伯拉二胡，深陷的眼窝专注的神情带着莫名的文艺范总能吸引我们大帮孩子的膜拜，我们的心情随着大伯的二胡声千转百回，大伯的二胡治愈了我们多少贫瘠孱弱的少年时光啊。
纵然眼睛看不见，但大伯心里有光、有二胡。
在农村，仅仅会拉二胡是不能填饱肚子的。男人还得会拿锄头会拿镰刀上山下地养家糊口当顶梁柱。
最重要的是娶妻生子，大伯显然达不到。大伯顶多也就摸着灶台煮顿饭炒个家常菜。
2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看着大伯二十五岁婚姻还未着落，大奶奶有些着急上火。
媒人不好意思上门，大奶奶就托三姑六婶。
但人家姑娘一听大伯是个瞎子，都是敬而远之。
靠工分吃饭的六十年代，谁又愿意嫁给一个仅仅会做家务的农村瞎子呢？
大奶奶就去村后的庙堂抽签求佛吃斋。
许是大奶奶的诚心感动了菩萨。大伯二十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脏兮兮的女乞丐，邻居快嘴花大婶眼尖的认出那是她娘家姑姑有父无母的智力尚缺的外侄女向二花。
看她怪可怜的，干脆嫁给瞎子得了，生个一子半女就够了，有人提议。
这话当场得到为大伯婚事焦头烂额的大奶奶的双手赞成。
大婶好人做到底，连夜回娘家姑姑家牵线搭桥。
大婶的姑姑娘家甚至没要三尺咔叽布就答应了这桩婚事，他们正愁四处流浪的二花大妈没人要没人管。
但大伯得知二花大妈有点智障时，有些不乐意。他从曾祖父那里听说旧社会有个阿炳瞎子拉二胡沿街卖艺，他也试图去沿街卖艺谋生来逃婚。
3
大奶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大爷爷道，你眼瞎，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来咱家？我们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着等我们老了，你身边有个一男半女照顾你后半生就足够了。
大伯哑口无言，他有点心酸自己结婚的目的只是他的晚年需要有人照顾而已。
即使如此，大伯还是从心底看不起二花大妈，常常莫名其妙朝二花大妈发火，扬言光吃不做就哪天赶走。
但二花大妈不曾觉得自己有被赶走的危险，她每天有得吃就好。吃饱后，她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发呆。再不然，在大爷爷的吩咐下，翻着鱼眼嘴里叽叽歪歪的笨手笨脚的帮大奶奶打个下手。
这哪是找的媳妇分明是一祖宗，大伯心有不甘，恼恨自己眼瞎。
好在一年后二花大妈生了大胖小子，但孩子的呱呱坠地，给这个家只是带来短暂的欢喜。因为又多了一张嘴，大伯家的日子日益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大伯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力不从心。
饥饿使二花大妈没等到被大伯赶走，自己就抛下大伯和六岁的堂哥远走他乡乞讨且一去不复返，留下大伯孤儿寡父全倚仗着大爷爷大奶奶苦苦支撑。
好在后来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堂婶子见大爷爷大奶奶年事已高，照顾大伯和孩子吃力，遂将自己远方亲戚的一哑巴女儿又介绍给了大伯。
一婚娶个乞丐一走了之，二婚再娶哑巴，大伯心下明白自己的瞎眼真的没有办法照亮自己的婚姻。又想起他娶二花大妈时大爷爷的忠告来，抵不住现实的残酷，只能认命。
4
好在哑巴大妈心不哑。相反，她吃苦耐劳，聪明贤惠，心灵手巧，深得家人喜爱。
大伯终于明白自己白白捡了个宝。兴致来时，凭空想象哑巴大妈的手语和大妈比划，哑巴大妈手把手耐心教，时间一长，大伯深谙手语精髓，哑巴大妈也能依稀辩得大伯的唇语，俩人交流倒是天衣无缝。
没几年哑巴大妈又给大伯添了一儿一女凑成个人人艳羡的“好”字。大伯开心时，对着母子几人拉起二胡，如行云流水。大妈听不到，但看着父子几人其乐融融，脸飞红云，呵呵傻乐。
随着孩子的长大和大爷爷大奶奶相继去世，大伯家的日子又渐渐紧张起来，大伯的脾气也越来越糟糕。
有一天哑巴大妈在大伯面前咿咿呀呀比划时，大伯心中一阵烦躁倏然出手抓住哑巴大妈的头发，大妈一顿嗷嗷痛叫大伯才就此收手。
但大伯的暴脾气一发不可收拾。那时候，左邻右舍经常听到大伯的怒吼以及大妈的呜咽。即使如此，哑巴大妈还是母鸡护小鸡般护着堂姐和堂弟。大伯见其如此，每次事后懊悔不已，决定痛改前非。
5
九十年代，随着国家扶持农村经济系列政策出台，大妈养了头大母猪供家庭支出。大伯想着自己得做一个有追求的瞎子，于是，在政府的帮助下在村口开起了小卖部。
小卖部起业那天，村里的一伙顽皮小孩以为大伯眼瞎好糊弄，于是照着一元钱大小剪了几张纸币想蒙混过关。当大伯摩挲那钱是废纸时，怒火冲天，顺手操起那根木制的拐棍将货架拍的啪啪响，拐棍顿时四分五裂，木屑四处溅飞。
大妈也气的满脸通红，夫唱妇随，堵在村口理直气壮的逢人就咿呀比划，谁家小孩这么小就干出骗瞎子骗哑巴的钱这等没良心的勾当事来，说得路人都起了恻隐之心，纷纷谴责大人的不是。从此，大伯的货币不差分毫。
大伯和大妈的日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家里的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大伯的二胡也拉得欢快了。
转眼到了21世纪，随着国家扶贫扶农政策的全面展开，大伯的小卖部越来越红火，一家人丰衣足食。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大伯的眼疾是发生在今天，是不是不会瞎？
大伯闻言哈哈大笑，脸上笑容甚是满足。
哑巴大妈善解人意似的，从墙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二胡递给大伯。
我像小时候一样膜拜着。
大妈安详的纳着鞋底。阳光从窗户争先恐后挤进来，地上泛着光。
随着一声婉转明快的声音响起，正是大伯的最爱----喜气洋洋的《正月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