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小说21)

      连长姓蔡,叫蔡士功。他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瘦削、结实。你要是觉得他不够魁伍,亲热地打他一拳,那你就错了,就象打在石头上一样,手疼。他长方脸,高鼻梁,又黑又密的眉毛总是往一块耸,倒象是时刻都在思索的样子

      新兵们都有点怕这位外表严厉的连长,一见他的影子老远就溜了,唯恐避之不及。

      可我偏不。我要以写作者的目光观察他,看透他,于是我就哼着歌儿走近了他。

      “我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大地,到处都是我的家……”

      终于,我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了。

      “立一一定!”他盯着我,冲我一个人下达了口令。

      我已经知道他是全团的口令大王。每逢团长阅兵时,他走在全连前面,口令洪亮清脆,听着让人振奋,博得全团喝彩。现在他声音不大,显然是出于礼貌。

      我挺胸拔背站在他面前。他眉毛舒展开了,原来他也会笑,而且目光热情,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唱的什么歌,再唱一遍。”他说。

      唱就唱,别说一遍,十遍 ,百遍又算什么?就这样我和连长交上了朋友。他发现我唱的不错,有点欣赏。

      “你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不就是解放軍军歌吗?

      随即,我正庄其事地给他唱了一遍。

      “好!”他一拍大腿,”我给你个任务,教全连唱军歌,饭前饭后教,教会为止。下次参加军歌大赛要是拿了第一,我给你记个队前嘉奖!”

      班长何大树是个农村兵,是河北安国人。当了二年多兵了,军装都洗的发白了,还是那么呆头呆脑的样子。他只上过小学,全班十二个人,除了他自己,另外十一个兵的名字他都写不下来。

    新兵们都有点看不起他。

      “副班长,我没文化,你要多多管事。”

        我在学校时曾经是共青团支部的宣传委员。因此一到新兵连就宣布我为五班的副班长。

        他长的蹲蹲实实,个子不高,力气大的惊人。他的手腕比我的脚腕还粗。一到训练场上,他就来了精神,步兵的三大技术射击,投弹,拼刺刀样样突出。比如,扔手榴弹,他的身体简直就是一张硬邦邦的弓。从助跑一一垫步一一转身,一一翻手腕,直到手榴弹从这张弓上射出去,他能把全身的力量,从腿到腰,再到臂甚至手腕都聚集到这一投上。手榴弹带着风声飞得冒天云高,在空中飞了好几秒,在远远的地方落了地。

      连长看着手榴弹飞出去,看歪了身子,称赞说“乖乖,何班长你要拿手榴弹当迫击炮使呀,这要是真傢伙,手榴弹没着地,在敌人头上就炸了!打起仗来,净等着给你媳妇挣立功喜报吧!”

        农村孩子结婚早,当兵前他就把婚事办了。

      “班长,那么早,急着结婚干嘛?”有新兵挖苦他,拿他开涮。

      俗话说官大一级整死人。我的班长,城市兵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怕你呢?

        “班长,你媳妇断奶了吗?”

        他脸涨得通红,越发显得呆头呆脑了。

      我觉得新兵们有点蹬鼻子上脸,赶紧把话叉开。

      “班长,我试过了,我两投还没有你一投远哪,你可得好好帮帮我!”

      他知道我在替他解围,打圆场,友好地看了我一眼。

      新兵连组建的第三周,就接到上级命令,急行军到几百里外的白洋淀去抗洪——一家农场的几百亩稻田受到洪水的威胁。

      七月中旬,时令已接近大暑。华北大平原上,路是人用双脚踩出来的;路边没有树,一点荫凉也找不到。只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烈日当空,晒得庄稼叶子都无精打彩地打起了卷。没有风,只有嘈杂的脚步声。前面的人趟起的尘土还没有落地,后边人又把尘土搅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干燥呛人的气味。

      部队在太阳偏西时出发,还没走出二里地,新兵们背上的里儿面儿三新的背包,被汗水塌湿了。我感到背上有汗水直往下流,象虫子爬,汗水中似乎有太多的盐分,竟然使皮肤都有灼烧感。

      刚刚上路时的那种新奇感、亢奋感早已烟消云散。什么骑马挎枪走天下,全都是瞎扯。但是,就在这时,当我看到那些挺过正午阳光暴晒的,逐渐回复了生机,开始挺阔起来的玉米叶时,另一个更加强大的自我告诫自己,困难刚刚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高尔基笔下海燕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飞翔……

        霎那间我完全战胜了那个懦弱的,卑微的自我,使自己坚强了起来。

      两小时以后,连长命令老兵们组建收容队。跟随连队而来的马车开始收容中暑的新兵。

      连长则一路轻松,谈笑风声地以参战者身份讲起清风店战役的故事。解放战争中的一九四七年,战役就发生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那时他才入伍三天,就赶上了中国战争史上有名的急行军。是老班长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拉着他,一昼夜走了二百四十里,参加了那次围歼国民党第三军,活捉军长罗历戊的战役。

      行军休息时,我学着连长也给大家讲起了故事,的确,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承载了过于厚重的历史,湧现了无数英雄。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我 便不假思索地讲起了荆轲刺秦,专诸,豫让等《史记》记载的故事。

        部队又开始行军了。战友们围在我身边不散。我看看班长,他没有制止我的意思。好在是夜行军,不太讲究队形。据连长说清风店战役时,编制都打乱了,围住敌人就是胜利。

      路边有老乡送来开水。有人把水壶送给我,让我洇洇嗓子。      看到我们这些城市兵如此狼狈的模样,老乡们又是新奇又是心疼。倒仿佛是自家孩子受了多大苦似的。

      不知什么时侯,连长也跟在人群里。

        一直到达目的地,我们班没有一个掉队的。连长的目光不住地在我身上转;我看得出,那是一种赞许的目光。

      天还没亮,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打前站的老兵已经给号好了房,我们就住在老乡的一间仓房里。

      仓房的地很潮,屋里散发着浓烈的发霉的气味。班长从房东那里借来了煤油灯,老乡给我们送来稻草。这时,连部文书也送来三袋六六粉。班长吩咐把六六粉沿着墙边散了厚厚一层,再铺上稻草,然后把背包打开铺在稻草上。头刚粘枕头,大家就睡着了。

      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在地铺上睡过觉,也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解乏的觉。

      上午九点,一阵尖锐的起床号在耳畔响起。班长一轱辘爬起来,三下五除二把内务整理好,被子叠的像豆腐块,见棱见角。

          我们都照他的样子把被子叠好,可怎么叠也不像豆腐块,倒象一堆大懒包。班长并不着急,他把我的被子打开,给我们示范整理内务的窍门。他盘腿座在铺位上,象个打座的老和尚。抻抻四角整理出一个平面,再抻出几条直线,被子立刻变得方正了。

      新兵们对整理内务颇有微词,并不认真 ,很是烦躁。

      班长并没有点名批评谁,却说出了一串平平常常而又使我终生难忘的话:

      ——整理内务是新兵入列的第一课。这门课过不去,你永远不是一个好兵。

      ——一个军人 ,从士兵到将军 ,天天都要做这门功课。

      ——这门课就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你的影子。

      我没有说话,大家如我一样默默无语,然而,我知道,他的话如同细雨,落入了每个人的心田。

      午夜时分,我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空气中湿度太大,一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屋顶传来急促的雨脚声,很急,不大;远处隐隐地响着闷雷;风声越来越大。

      “副班长,你醒了吗?”班长问。

      我应了一声。

        “风再大些,大坝上恐怕有危险。一旦有任务,你要集中精力,注意大家的安全”

      我又应了一声。

      这时,他已经起身,穿好衣服。果然,风声越来越急,雨声也连成一片。紧接着,“呯,呯——”

      不是雷声,是大坝方向响起了枪声。

      “班长!”我有点惊恐地叫了一声”

      “镇静!”

      声音刚落,“嘀嘀哒哒”的紧急集合号声就响起了。

      “全体起床,集合!”班长大声命令。

      几分钟之后,连长带领我们全连上了大坝。这时,狂风卷着大浪向岸边扑来,浪滔拍打在泥土磊成的堤岸,有的地方泥土已被浪滔掏空了,显得岌岌可危。

        “小伙子们,去割皮条,打成梱,护在堤岸边”连长说着他挥舞镰刀,第一个跳到到皮条生长的泥淖中。

      白洋淀边生长着一望无际的水生野草皮条。那皮条有三米高,一棵挨一棵密不透风。那是各种蚊虫的家,是蚂蝗,水蛇的家,也是泥鳅野鸭的家。

      在风雨中,我紧跟在班长身后,踏进了泥地中,首先感到鞋被牢牢地吸住了,半截腿已经陷在泥里动不得。班长和我相互扶持着,艰难地往皮条深处走。

      就象捅了马蜂窝一样,有无数只蚊虫扑了上来,以命相拼,尽管下着雨刮着风,一点也不能阻挡蚊虫的疯狂进攻。

    首先受到攻击的是裸露的皮肉,脸上、胳膊上、腿上爬满了蚊虫,一巴掌拍下去,满手是蚊虫的尸体;一抬手,蚊虫又爬满了。

        我们不得不站在原处,先扑打那些疯狂的蚊虫。经过拍打后蚊虫依然前扑后继的扑过来。

      当我把第一梱皮条送出去时,竟有一只野鸭撞到了我的头上了。

      我感到水下还有粘鱼,泥鳅,也许还有蟾蜍、水蛇在蠕动,这时我决心把一切置之度外,就闭上眼晴,挥舞着镰刀向前方砍过去。

      我把自己想成一部铁甲战车 ,虽然冒着枪林弹雨,依然所向披靡勇往直前。

      皮条在我面前一片一片地倒下。

      终于,风停了,浪静了 ,东方泛出了鱼肚白。

      连长命令就地休息。这时 ,我们才发现,战友们都象是刚刚从沼泽里爬上来,个个都跟泥塑一般,分不出各自的摸样。

      班长吩咐大家到水边把自己洗净。腿上,胳臂上,甚至脸上,总有些泥条,怎么也洗不净,仔细一看,才看清,是一条条吸在肉里的蚂蝗。于是,班长让大家用手拍,用鞋底拍,蚂蝗滚到水里游走了。被它们叮咬过的地方这时就渗出了一道道血迹。

      新兵连在白洋淀抗洪筑坝一周,直到水患的警报解除,胜利的完成了任务。

      这天傍晚,微风徐徐,凉爽宜人,日光从西方的芦苇上空,温和的射过来,淀里平静的水面,漂着几只打鱼的小船,打鱼人面对着金色的阳光撒出鱼网。那网有时网住鱼,有时网住阳光,但这网网住了我的心。白洋淀,多么优美呀!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白洋淀。就在把铺草还给老乡时,我发现,那用六六粉筑成的“土围子”边有一条宽宽的,水波纹似的黑末末。仔细一看原来全是跳蚤的尸体。而我的脚底下,竟埋了三只食指长的青色大蝎子!

      “乖乖”,我学着连长的口吻对班长说,“何班长你真行,告诉我你家地址,明天我给你媳妇发张立功喜报!”

      部队一回营房,新兵连解散了。连长叫住我“五班副,跟我走吧,团长让我组建特务连,我把你要到侦察排了,去当一名神出鬼没的侦察兵吧!”

      同时被选中的还有六枪六十环的神枪手潘宝琪,入伍前在哈尔滨市锦赛得过摔跤冠军王文学。

      新兵连从组建到撤消不过一个月。一个月在生命的长河中不过只是一瞬。然而它炼狱般的生活却把我这个散漫的老佰姓炼成了一个兵。

      如果痛苦的生活经历也算是宝贵财富的话,我们是太幸运了。

      离开新兵连的几十年,我常常坠入那魂牵梦绕的回忆之中。

      在同样的困难面前,在别人可能是生死的抉择。而在我们,不过是淡然一笑而已!

      如果我身上还有一些拼搏、还有一些坚韧、还有一些吃苦耐劳、还有一些重诺守信,多一半是在新兵连里炼就的。多一半还有连长、老班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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