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秋

无名氏老兵:

你好。

请问,还有更多关于他的信息吗?如果想起来了,可否告知呢?

                                                                                                           玄子

玄子:

你好。

晚上给你回信的时候,我再次听到了对面陆军的熄灯号。

就在三天前,我看见他们背着背囊排着长长的队在山上徒步行军,这使我想到八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天正好是2009年的12月18日,我去部队的第一天,天下着大雪,整个营房都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

两天后,班里最后一批新兵也陆续赶到,没记错的话,那家伙也在其中,时间是在凌晨十二点。

新训任务展开后,我发现我的军事素质不是一般的弱。

首先是队列,连齐步和跑步的左右脚都分不清;其次是单杠,每天中午吃完饭练习掉杠,掉了一个多星期都没反应,更别说三千米长跑和投掷手榴弹了。

印象里,有过最惨痛的两次。一次是上级组织的实弹射击,我趴在打靶台上,出于紧张,竟然把子弹打到别人的靶牌去了。最后的下场是,当着全排二十几个人的面做出承诺,如果在新兵营最后的考核不能合格的话,就全排做检查。

遗憾的是,一直到最后的考核,我还是没合格。探究原因嘛,心里对枪有莫名的恐惧感,肚子里好像总有一个怪物在吓唬我,让我对距离产生偏差。

可最后我没做检查,也没抄写条令,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

惨痛的第二次是爬战术。

因为连续训练了几个星期都没有要合格的迹象,值班的张大熊火了。嘴里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碎着‘他妈的,老子当了十年班长,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求行的兵。去,给老子从这里爬到单杠训练场去,去。’他一脸的怒气,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

当时,天接近傍晚,还下着大雪,我哭了,身上背着一身沉重的装具,边爬边哭,身子下面全是厚厚的积雪。后来还是我们的郭排长看到我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才把我叫起来,他问我为什么哭了。我告诉他,张大熊这个坏班长,专门欺负我,还骂我体能不求行,要是在他班里,早就被他练死了。

郭排长笑了笑,他说,那是大熊跟你开玩笑的。说完,他替我扫了背上的雪花,跟我一起走回了营区。

也只有排长才会对我这么好。至于班长张高个,这三个月里我对他充满了歉意。新兵营考核前一晚,我整晚都没睡着,半夜里传来阿拉的声音,接近破晓的时候,响起了防空警报,装背囊因为不知道防毒面具跑去哪里了,班长为了帮我,床上床下都找了个遍,等装好背囊到楼下集合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值班的参谋记上了我和班长还有班里另一个战友的名字。

真是对不起,我的新兵班长,是我连累了你。

这大概就是新兵三个月里无法抹去的噩梦吧。

因为军事成绩的原因,影响了我和战友们的关系。

在很多场合,我都是重点歧视的对象,大家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上教育没记上笔记,他们也不给我看教育笔记。

“别坐在这碍手碍脚的,你这个垃圾,连最基本的单杠都拉不合格,你还能干什么?”二班的王小义叼着烟很不屑的看着我。

“别理他,谁挨着他谁都会走霉运的。走,我们去其他地方抽。”

“倒霉鬼,滚,有多远滚多远。”

新兵三个月嘛,什么都不比,比的就是军事成绩,谁体能好,谁就吃香。

这就是新兵三个月的我。

而陈枫恰恰跟我相反,他的三千米、百米、单杠、手榴弹和实弹打靶都是全排数一数二的。他很少说话,大多数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发着呆。当然,也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发呆?是因为女朋友跟人跑了,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班很吃香的刘小震戏谑的笑着,他可是大熊的得意新兵。

他这话一出,引来很多围观战友哈哈大笑。

陈枫那家伙二话没说,立马从土埂上下来揪着刘小震的衣领,做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仅仅因为‘发呆和女朋友’这几个字,他们差点打了起来。

后来,双方约定在一个寒风刺骨的下午来一场三千米比赛,谁输了谁就当着全排战友的面鞠躬道歉,说我错了,还要在澡堂子里拿着搓澡巾给对方搓背。

没想到的是,大熊、张高个、还有陈枫班长老汪都加入了这场战斗。张高个当裁判,大熊和老汪负责加油鼓劲。

当然,他们被整件事还蒙在鼓里。

谁会赢呢?

只有我和老汪赌他赢,全排二十几个同年兵还有几个班长,包括郭排长都赌刘小震赢。原因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他在高中是学校有名的田径比赛选手,拿过市短跑比赛第一名。我正想着,大熊的脸上露出了几丝狡黠的笑。看来,他信心满满。

刚开始的一千米双方仅仅只差了一百米,到了两千米后随着呐喊声越来越大,刘小震把陈枫往后甩了五百米,两千三百米的时候陈枫一跃而上,领先刘小震一百米,最后离终点只剩两百米时,领先的陈枫步子明显慢了下来,他捂着右边的小腹,步伐和呼吸变得缓慢,脸色也越来越苍白。‘陈枫,加油,陈枫,加油。’激昂的呐喊声愈喊愈烈,突然,‘啪’的一声,他倒在了离终点只有十米的下坡路上。

老汪背着他大步冲进了医务室,当晚,医护车把他送到营区外的第31医院。

过了一个月,脸色苍白的他回到了新兵排。战友们在连门口站成一列,为他顺利出院表示庆祝。当晚,排长带着五个新兵班长组织冬天十二月和元月的战友一起过了军旅中第一个集体生日,刘小震、王小义他们都戴上了蛋糕的桂冠,那晚,大家都是十七八岁的青涩年华。那晚,玄子班长老汪和张高个还表演了一个脱口秀,大熊说起了当年他当步兵的艰辛往事。我也第一次在部队找到了家的温暖。

蛋糕生日会结束后,意味着新兵三个月的生活也即将告一段落。

在这三个月里,训练虽然过得很苦,可苦的另一面,也发生了很多快乐和充实难忘的事。比如,每天在爬完战术、投完手榴弹休息的间隙,我们排和二排都会组织斗鸡和唱歌活动。那时的我胆子很小,虽然只是看着其他战友在舞台中间手舞足蹈,但心里也释放了很多压力。

再就是军旅生涯中很多的第一次。

比如,第一次紧急集合,我们背着打好的背包围着营房满院子跑,跑一圈,掉一圈,不是胶鞋就是拖鞋、脸盆之类的杂物。

别提有多狼狈了。

还有第一次去澡堂子里洗澡,当我们把衣服裤子脱个精光,赤裸裸的跟三两个战友挤一起搓背,侃大山,这个澡堂子里都是一群熟悉的背影。

还有第一次寄孝心款,我记得,第一年的岗位津贴是八百多,我寄了五百回家,陈枫事后回忆说他寄了三百,虽然钱不多,但内心却是富有成就感的事。

再就是第一次站在茫茫的大雪中进行队列训练,那种寒风刺骨的天虽然很冷,但当我们踏着步子,喊着强有力的呼号时,内心的血液是沸腾的。

还有第一次穿着厚厚的防弹服参加实弹训练时,听见山谷处砰的一声巨响,那时,我们的紧张激烈地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

还有第一次拉歌。每次我都是看到刘小震和王小义上台拉歌,我和陈枫那家伙从来都没拉过,虽然私下遭受鄙视的眼神,但心里还是为当时的‘一二,轰轰的声音’感到震惊。

再就是第一次去理发店理发,右脸有颗大黑痣,染着红色波浪形卷发的老板娘拿着推子把我们的头发一撮撮全部推掉,最后都成了清一色的平头。

还有清晨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脑子里想入非非,揉着眼睛却发现被子里粘着一坨一坨的稠状物。

还有每周一次去超市买零食,都会提着大袋小袋的零食塞满内务柜,甚至,内务柜里放不下,就会往枕头包里放。

新兵可都是吃货。

当然,最幸运的是,在这几个月里,我没有遭到班长们的毒打,大熊也只是对我略施惩罚而已。

准确地说,我们这批新兵都没怎么遭到老兵的毒打,没来参军之前就听人说过,部队的老兵喜欢欺负新兵,没事就叫他们洗臭袜子,如果不听话,还会一脚把他们踢到床底下。

这么想,是我多虑了。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比我们兵龄长一年的班长就是被打过来的,被子叠不好的时候,新兵班长直接把被子从窗户外面扔出去,战术不合格,每天除了爬,还是爬,手肘子磨破了还要继续爬,如果手榴弹不合格,摆在你眼前就是一箱,除了扔,还是扔。虽然有时身体会被殴打一顿,但坦白说,我很佩服比我们兵龄长一年以上的班长们,他们的军事素质和技能比我们强了很多。

因为脸长得像包子,我的包子班长就说过,他们那会儿直接就是一脚被踹到床底下。

我想,只要是参军当过兵的战友想起这些事,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感慨吧。

因为太过于激动,想起部队新兵三个月的事难免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有唠叨的地方敬请谅解。

……

另附:新兵三个月我们只出过一块板报,他画画是半路出家,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学的,我写毛笔字也是上初中跟着班主任练习了几个月而已。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看得出,你很怀念部队的生活。那新兵阶段之后,还会进行艰苦的训练吗?快乐和难忘的事还多吗?还有写字和画画,是临时喜欢,还是作为梦想支撑,你们依然继续吗?                                                                                                                                         玄子

玄子:

你好。

说起写字和画画时,倒是让我想起了初中和高中时的梦想。

那时天真的我可是个不屑一顾的顽固分子,对任何文学作品和名家名言都置之不理,每周的课外活动,除了钻进图书室看一些看不懂的文言文之外,几乎哪儿也不去。看到某些印象深刻的句子,也只是简单地抄在笔记本上,对班里某些恋爱或者奇葩搞笑的事,也很少在乎。

可能是因为家庭原因引发的自卑吧。

   不敢对喜欢的女生表白,也不敢偷偷谈一场感动自己的恋爱,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也真够傻的。中学的生活其实也就那样,整天为了所谓的学业、学习成绩而熬夜加班,如今想起来,那些都不过是取悦大人开心的一些废纸罢了。

   相信你也有同感吧。

所以,高中辍学后,我在家呆了两年才选择去部队参军的。而说起出板报,它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军事上的短板。出板报、写新闻稿、做连队宣传,扭转了很多同年兵瞧不起的局面。他们有的人开始对我刮目相看。至少,当他们站在连门口看着黑板的时候,不会再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个熊包,没出息的家伙。他们只会看着黑板上的版面和大字,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因为,换做是他们,可写不出这么漂亮的字来。

当然,业余时间我也没闲着,在2010年的头三四个月里,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早上五点多起床,跟几个体能较弱的战友打着背包,在柏油路上听着自己的呼吸,汗流浃背的绕圈跑。毕竟,新兵下了班,便不再是新兵了。而且,那时也授了军衔,也不再是地方青年,而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至于军事训练科目,也由原来的三公里变成了五公里,多了一个四百米障碍。

慢慢地,五公里合格后,我开始强化训练四百米障碍,从单个高板墙翻到独木桥再到深坑,持续练了两个月才合格。

陈枫则跟我不一样,阑尾炎的病好了以后,他开始训练一些高难度的科目。所以,五公里和四百米障碍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而谈到快乐和难忘的事,我想就是我和他接任板报任务后,开始学会了‘逃避训练’。

比如,大中午和晚上遇到强化训练什么的,我们就会躲在图书室里,我一边不急不慢的刻字,一边看一些诗歌和散文,他则是看有关散打、长跑技巧和射击什么的。

我们也会趁着训练间隙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就去超市买鸡爪和薯片。结果,大多数都是我输,但买零食的钱却是他出。

自然而然,我跟他的关系就成了同年兵里最要好的。

可好景不长,那家伙因为在出板报的时候偷偷玩手机被指导员老马抓了个正着。接着便是他班长马回子的‘严厉措施’。他大字不识几个,是连队典型的军事训练狂迷者,对文化宣传工作一点也没兴趣,每次陈枫出公差办板报,他都是一脸的不高兴,甚至还在点名的时候嚷嚷着,没事少往图书室跑,否则,就把门锁了。

后来还真锁了一段时间,我们被迫在看新闻的荣誉室出了两期板报。

七月第一次上了外训的戈壁滩,搭了帐篷安完家后,帐篷门口堆起了几个长长的水泥台子,陈枫负责在台子上刷漆,我用毛笔在上面写字——敢于吃大苦、善于打硬仗、勇于争第一。

到了八月,戈壁的地表温度高达五十多度,我们开始长达三个月的战术训练,每天戴着钢盔、背着水壶挎包从阵地花上半个小时回营区,中午午休后,再从营区到阵地进行训练。

戈壁的太阳像嗜血的毒虫,很多战友的胳膊肘都晒得脱了皮。

更奇幻的是,戈壁的天气变幻无常,上午还是大太阳,到了下午,风沙四起,灰蒙蒙的天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漩涡,躲在帐篷里的人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

八月中旬的某天晚上,狂风突然大作,风沙骤起,西北角上刮来了一阵妖风,营长事后管它叫黑山老妖。那妖风刮飞了兄弟单位的一顶炊事帐篷,害得那炊事班的战友连夜追着帐篷跑,却连帐篷的影子都没见着。

连长急中生智,半夜带了几个老兵去三公里外的阵地检查武器装备,幸运的是,装备都没事。

第二天,营区一片混乱,可我没见陈枫,后来听他班里的战友说,昨晚他不小心被营区搭设遮阳网的铁杆子打中了耳朵。

他被砸晕了,是当场砸晕的。

他躺在地上,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我一直以为那家伙在年底立功受奖的时候能得个优秀士兵,结果出乎人的意料。

在这之前,老马找我在专门接待客人和领导的客房谈过。

“辛苦干了一年,你想要什么?”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连长也坐在边上,翘着二郎腿,吃着香蕉,盯着电视没吭声。

“优秀士兵。”直直垂下的双手捏着裤腿,过来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好,那就给你一个优秀士兵。”我以为老马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时,连长开口了。“你算算,今年你犯过几次错。”他把香蕉皮扔进了垃圾桶,用纸巾擦了擦嘴和手后,看着我冷笑着说。

这是连长的招牌动作,说话喜欢寒碜人。

我没说话。

“脱岗误哨一次,军事考核有三次不合格,政治教育笔记本有五次内容不齐全。此外,字迹潦草,跟老兵顶嘴。”他像审判犯人一样一一列出我的罪状。

“不过,是第一年,是初犯,也就不予追究。当然,也有功,出了一年的板报和写新闻稿,功劳也很大。”

连长说脱哨那事,我记得今年在营区的五月,当时,哨兵叫我站哨,我一下子睡死了没反应过来,再次被叫起来却是半夜在连长房间遭受责罚,而跟我同哨的那个老兵没几天就做了检查。至于政治教育笔记本,但凡练书法的人都是这样,要么楷书,要么狂草,我不过是夹在两者中间的一个业余爱好者而已。

至于陈枫,他跟我出板报搭档了一年,年底却什么也没拿到。

我问他原因,他只是无趣地抽着烟,然后端起几本漫画书看了起来。

几天后,图书室内传来他和老马的对话。

“是,你的漫画是画的不错,很有特点,可跟隔壁连队的小锋比起来,差远了。”

门口的缝隙里传来呛鼻的烟味。

“说,手机是从哪来的?”

“墙外买的。”

“今年玩手机被抓了几次。”

一片沉默。

“光你在哨位上玩手机都被连长抓了三次,你说你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什么时候能让我和连长省省心。”

对于老马的怒言,我真想替这家伙做辩解。事实上,每块板报他下的功夫并不比我少,画画,设计,上色,都是他,我不过是刻刻字,写写字,顶多是打打下手而已。

我没敢在陈枫面前拿出那块金灿灿的奖牌给他看,我害怕他伤心。

老兵班长老庄说,只有军事训练精、政治思想硬、完成任务好、作风优良的人才能拿到优秀士兵。

我是吗?

我不敢保证。

在我心里,陈枫是符合标准的。只是他辛苦干了一年,什么也没有,心里怪难受的。

……

送了退伍老兵,我整个人都哭成了泪人。

陈枫虽然没哭,可心里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问他,送老兵是什么感受?

他捶了我一拳,没说话。

想想也是,一栋楼,一个连队七八十号人,走了一大半,就连天空和大地顿时都变得灰蒙蒙的。

所以,我管第一年叫最能吃苦的一年;而新兵三个月却是军旅生涯中最难忘的初恋。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说起中学,我也只是上了初中就辍学了。辍学后,我开始跟着班主任学习画画,算起来,也有七八年历史了。

至于你说的学业压力什么的,我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体会。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眼睛从一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看不见。我一直在寻找捐献眼睛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人身在何处,我只想当面跟他说声谢谢。

请问,送走完老兵又发生了什么呢?

                                                                       玄子


玄子:

你好。

看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的人。

关于你寻找捐献眼睛的那个人,我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

虽然我们隔的距离比较远,但如果有需要的地方,我都会全力以赴。

至于送完老兵后,新兵也就成了老兵。

成了老兵,各方面的时间自然比第一年宽裕了许多,除了为新兵做好表率外,还要教他们打扫卫生、做一些传帮带的活。

当然,我和那家伙除了继续出板报外,还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我报名参加了军校考试,刚开始时,大院子里经过体能和文化塞选,一百多人里我入了前二十名,虽然名次排后,可连长和老马的心里都很高兴,他们拍着我的肩膀,连长说,连队已经有四五年没出一个考上军校的苗子了,如果我能考上,那可真是为连争光了。老马什么也没说,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我,眼里露出无限的欣喜。

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多加努力,他相信我。

结果,我令他们失望了。因为数理化成绩太差,跟二本相差了七八十分。更严重的是,连队另一个跟我考军校的战友阿威在第二天到达统一考试中心后,竟然做了逃兵逃走了。

是害怕考试还是逃避部队生活呢?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新兵的时候他跟陈枫在同一个新兵班,大院子里统一集训前,他的成绩排在前三,这一结果震惊了连长和老马。试想,一个家里有钱的富二代平日训练不求行,上教育还喜欢打瞌睡的熊孩子能考出那么好的成绩?

后来,他被除了名,老马也做了检查。

后来,老马转业了。

有人说,他是年纪大了,部队不要他了。有人说,他说话太燃,不利索。

在我看来,他说话虽燃,却培养了我。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喜欢用手指着我说话的中尉军官。一个圆脸,蛤蟆嘴,点名一句话能重复十遍的中年男人。

至于陈枫,他对老马的离开并没有太多的留恋。

他入伍的梦想就是想成为一名特种兵。

过了体能初考,他去了大院子的一栋楼里参加集训。可就在特种部队的考官来考试时,意外发生了。

他在柏油路上轻装五公里跑到一半竟然晕了下去,据说是老毛病阑尾炎犯了。去了医院检查,医生说,他是强忍着痛还继续跑,幸好是痛晕下去,再晚点的话,连命都没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和他也真够傻的。

不,应该是傻的可爱。

我的脑子里时常浮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

五个上等兵在一间陈旧的房子里一起复习功课,他们住在八个上下铺的木床上,他们一起谈论集合函数,一起学英语,一起外出吃牛肉面,一起参加体能训练、点名,再轮流值班点评。


一群留着子弹头约莫二十岁的小伙子在烈日下练习攀爬、射击、跑步和擒拿,半空中扬起细碎的沙粒,他们的脸上写着永不服输的倔强。


这大概就是青春的美好:明明知道完成那样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却还要苦苦挣扎;不计较结果,而是努力追寻过程。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听了你说的故事,看来部队那个特殊的环境真能留住某些美好记忆什么的。

不过,遗憾的是,我曾经虽然有过这方面的梦想,但因为自身原因不能去那样的环境体验生活。

所以,关于战友情的理解,自然而然不会像你领悟的那样深刻。

我听周围的朋友说,很多人参军两三年就回来了,你们也是吗?回到原故乡,还是继续留在部队。

对于我这个外人来说,我对里面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另外,关于眼睛这件事,我身边的朋友已经竭尽所能了,但也没有任何线索。

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玄子


玄子:

你好。

参军第三年,部队走了很多人,又来了很多人。走的是一起睡过上下铺、围在大桌吃过饭的同年兵和老班长。比如,喜欢跟我拌嘴的刁、外表丑陋骨子里却透着文艺气息的老兵班长老庄、爱煮泡面的新兵班长张高个、从新兵就瞧不起我的王小义、跟陈枫斗气赛跑的刘小震、看不起文化宣传工作的马回子,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却能想起的熟悉的脸。

这应该是当兵第二年里最泪蒙蒙的一天。这一天,所有人哭的像泪人。

送走他们,才发现哭在部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刚来部队两三天,因为不适应环境,躲在被子里偷哭;因为训练不求行,被新兵班长责骂内疚而哭;下了班,因为工作没干好,被老兵班长训哭;同年兵走了,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放声痛哭。

而兵役制度在我参军之前,就由原来的三年改成了两年。

我和陈枫觉得当兵两年有点短,打算留下来再奋斗几年。说不定能创造什么奇迹。可到最后,二十二个同年兵里只留了四个。

我、陈枫、还有两个平日里说话很少却暂时没什么远大想法的战友。

这类人有个别称,叫浑浑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汉子。

具体指的是,一个人在舒适区对短期或者未来的规划,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对精神方面的追求,比如,人生的目标、方向和理想之类的。

幸运的是,我和陈枫一直都没忘了自己的初衷。

军校考试失败后,我给自己列了第二个目标,那就是好好学习写新闻稿,说不定未来会成为作家什么的。当然,这期间也有战友鼓励我再试考一次,可我知道数理化是我最大的难关,我很难说服自己把这块硬骨头给啃了。

于是,我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新闻培训,虽然也投过很多稿,但都没有回音。

陈枫呢,跟我一样,除了完成板报任务,他继续苦练内功,每天一大早,一个人把沙袋绑在背上和腿上,待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时候,大家也刚好列队出操。

他对他的特种兵梦仍不死心。

很多战友都劝他死了这条心,谁知那家伙连半句话都听不进,依然我行我素。结果,某天一大早跑到拐弯的大铁门边上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起来跑了没多久,就晕了下去。

从营区卫生队出来后,他叼着烟,胡子邋遢的坐在图书室内,呆呆地望着窗外抖动的树叶。

“嘿,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还要继续参加特种兵竞选吗?”我头也不抬地揭开新买的一套广告色,用毛笔试了试笔。

“哥是那么经不起折腾的人吗?”他朝我冷冷一笑,然后抛了个媚眼。

我看到了他浮肿的眼袋和黑眼圈里熬夜的血丝。

“医院里的医生不是在诊断报告里说了吗,你要多休息,你这家伙,脑子怎么就不好使呢?”

“医生的那些话鬼才会听呢。哥的身体是自己的,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他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嫌我罗嗦了。

“真是个顽固分子。”

“再说小心我揍你。”说完,他将拳头举在半空中,我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要是在平日,我可是他练拳的活靶牌,他这一拳打过来,我胸部的肋骨都会散架的。

在我没调侃他之前,连长就给他班长下了死命令,严禁让他参加剧烈运动。所以,连续一个多月以来他除了躺在班里养病,就是呆在图书室练习画画,要么,一个人出营区垂头丧气的散步,至于板报,原本一两天就可以出完,结果因为心情的糟糕,一拖再拖了一个星期。

那段时间也正值夏季,天气酷热难耐,人穿着作训服站在训练场,顶着烈日,作训帽,裤子,胶鞋,从头到脚,浑身湿透。于是,一些老班长趁着中午吃完饭午休之际,光着背,穿着一条裤衩在水房后面的水泥地上用凉水往身上泼水洗澡。

陈枫算是幸运的,不用站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可对于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来说,这应该算是他当兵几年里最枯燥无聊的日子。

上戈壁滩外训前,连长找过他好几次,他的本意是让陈枫后留站岗,看看院子。可那家伙苦着脸私下找了连长几次,他说,他才不要后留,他要跟大家一起上戈壁滩训练。

连长忧心忡忡地点了头。

这就是印象中第三年的我和他。

说到故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很多年没再回去。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真是抱歉,问到了你的伤心事。

你说的很对,人活在世上还得有精神追求。

加油!

后来呢,你和那家伙最后都完成了各自的梦想吗?

                                                          玄子



玄子:

你好。

从戈壁滩回来后,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连队让我负责去外地集训带新兵,这让我的心里乐开了花。但那家伙看上去一脸的不高兴。他坐在图书室的角落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抽着烟,估计是为了带新兵的事感到烦恼。

“怎么,你也想去?”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文艺杂志随手翻了两页后又无聊地把它塞了进去。

“那是当然。像这种提高自身能力的活动,少了哥可是万万行不通的。”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我的背上,“快,背着哥,哥要去楼下的洗手间。”

真受不了他,就算关系再好也没必要这样吧。

几天后,他硬是跑进连长办公室谈论带新兵的事。

连长的态度很坚决。那家伙也不甘示弱,竟一直站在房门口不肯离去。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认真。

“真要那么较劲吗?身体重要还是带新兵重要。”

“都重要。”

“身体都没了,还谈什么理想?”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嫌我罗嗦了。

最后的结果是,连长再次发了慈悲心,竟然同意了他的想法。阑尾炎嘛,也不是什么大病,如果及时预防,是可以治愈的。

三个月后,集训队总负责的中校军官组织了不同的汇报班。队列、战术、操枪、不同连队、不同兵种,大家互不相识,幸运的是,陈枫那家伙也加入了其中。跟来自不同部队的战友一起配合练习时,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那是他,仅仅是他,一个热爱长跑和梦想当特种兵的一个老兵。我跟他可不一样,集训三个月普考时,他进了前三十名,我的名次排在倒数第十,让集训班战友的脸上挂着很多尴尬。

果然,带了新兵,我发现我并不是一个称职或者合格的新兵班长。

一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有个性的刺头兵越来越多,要想把他们带好,需要花很多心思。他们家庭背景、年龄各不相同。有的是富二代,有的是孤儿,有的是独生子,有的是单亲家庭,因为条件的不同,吃苦精神较以前比起来差了很多。

二是我的性子急躁,说话喜欢大吼大叫,训练缺乏耐心,带新兵表扬的少,批评的多。有一次,班里的一个新兵跟隔壁班的战友因为提暖瓶打开水的事打了起来,当时,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他训了一顿,事后经过调查,发现那并不是班里战士的错,而是另一个新兵挑起的事端。

可陈枫那家伙跟我不一样,他带了一个新兵实现了他特种兵的梦想。那个新兵叫昊子,在家可是个体能健将,新兵三个月的时候他带着昊子经常练习跑步,考核刷了三公里的新纪录,下了班,又让他报名比赛,结果,去了集训队,不负苦心,顺利实现了当特种兵的愿望。

这应该也是陈枫感到荣耀的事吧。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带新兵也有很多的臭毛病。比如,周末让他们早起,而自己却赖在床上睡到十一二点,再比如,只命令他们提高标准整理内务柜,而自己的柜子却塞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第四年从戈壁滩回来后,大院子里那边传来两个消息。

一是部队要换装,连大单位的名字也要换;二是因为换装,部队面临裁军。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年的退役名单里居然有他——陈枫,这个当兵四年,还没来得及上高原看纯洁的玉女雪山、藏羚羊、顶礼膜拜的朝圣者,因为阑尾炎细胞恶变,就要提前退伍。

退伍前一个星期,他出院了,跟我在营房三楼正对炮五班左下铺的木床挤了几个晚上。

“哥就要走了,臭小子,好好干,说不定将来能做个将军或者作家什么的,来日可别忘了我们这样的病号。”他穿着秋裤的一条大腿搭在我身上,手也搂着我的脖子,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将军?作家?我可没这样的福分,你别瞎说。”我拉下他的手,干咳了两声。

“瞎说?在我眼里,你才是真正适合做文化宣传工作的人,我不过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已。我更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特种兵,看来,这辈子是没戏了。”他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第二天,全连去了澡堂,他连内裤都没穿就脱了个精光。

“没穿内裤吗?”

“你难道不知道我屁股里有痔疮吗?”

差点忘了,他才出院不久,新伤还没完全好。

我们进了出板报的图书室,一盏老式的白炽灯闪着光。

荣誉室内传来唱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列兵的柔软时光》。

陈枫答应我,在他走之前,要为退伍老兵出上最后一块板报,我从连部拿了刻刀和打印的标题:退伍不褪色,情谊永难忘。

他在标题边上画了几幅漫画,上了颜色后,决定还要站好参军五年最后一班岗。

说起来,那最后一班岗还是他替换了其他的新兵,跟他一起站哨也是无独有偶。

不巧的是,那晚他牙龈肿痛的毛病又犯了。

我想起这几年和这个战友在一起的难忘时光:

第一年,列兵,野外驻训安完家的第二天,我们穿着迷彩短袖坐在帐篷后面的石埂子上,嘴里嚼着冰棍,那是六月三十日的黄昏,天的另一边出现了火烧云。

第二年,上等兵,我们坐在火炮阵地的伪装网上,战斗着装,头顶是戈壁滩那轮巨大无比的白月光。今天是中秋节,所有的战友都在阵地集体赏月。当晚,同年兵刁给了我一张黑色的内存卡,我把他插在方形的MP4上,半夜裤头湿了,被子里还有一团一团的黏液物。陈枫看了,朝我狠狠捶了一拳。

第三年,下士,外训文化长廊碰巧赶上了大暴雨,用广告色涂好的水彩漫画被雨水冲刷的体无完肤,我们戴着矿工帽在漫天繁星的照耀下提着笔,沾着色一点点进行修补,一直到凌晨两点。

陈枫走后,大单位换了名字,很多连队也增添了装备。

一年后,我在大雪中卸了肩章,戴着退伍光荣的大红花离开了部队。

退伍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他,可他电话关机,家庭住址也变成了新的楼房。

大约在同一时间,我在一个叫老兵看世界的网站看到了一个战友的留言。大致的内容是说,一个老兵呆了多年的连队改编了,八十多个战友只剩下二十几个,他再也见不到那个扛着红旗奔跑的连队了。


附:

在部队五年我并没有创造什么奇迹,这几年不过是我人生的一小部分故事而已。但在参军前承诺那么多梦想,作家、书法家、主持人,到最后连一个都没有实现。真正坚持到今天的,也只有写作了。

这是我内心真正热爱的事。

另外,我在退伍纪念册里翻到了那家伙曾经送给我的一幅水彩画。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

当然,他问我要写一副什么字给他,我摇晃着脑袋,脑子里闪出几个字:追忆逝水年华。

现在,我把这幅画送给你。

关于部队。

关于那座封闭的墙。

关于陈枫。

关于改编的连队,关于部队的一切,我所知道的,在记忆中也只有这么多了。

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边的秋天已经来了,虽然晚上还是会有些闷热,但窗边的细纱上已经爬了好几株爬山虎,他们是在我上一次去巷尾小镇之前偷偷长出来的。这一次,他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无名氏老兵

无名氏老兵:

你好。

谢谢你分享了那么多你和他在部队之间的故事。

这二十几张厚厚的信纸相信就是你在部队最好的凭证吧。 

还有你说的那幅画,我已经收到了。

虽然画的是一座从未见过的雪山,但它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水彩画。

我相信,因为有过他的存在,而让你度过了一个永远难忘的军旅岁月。

                                                            玄子


 

就在结束回信后的两个月,大约是十月初,木子走了。

是胃癌晚期,但因为吃素多年,走的时候神情也很安详。

玄子望着窗外泛黄的银杏叶,然后转身将老师生前的遗物打了包,路过工作室,下了楼梯,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变的熟悉起来。阁楼,是那座直接通往三楼的小阁楼,她从来都未踏足过的地方。印象里,那不过是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罢了。

她怔怔地望着它。木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的面容。

下一秒,她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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