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能从容面对死亡的人是最勇敢的。杨阿姨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杨阿姨叫什么,遇见她时我叫她阿姨,后来和旁人说起她时他们问她的名字,我才想起来她该有个名字,那么就叫她杨阿姨吧。
遇见杨阿姨是在一个冬天,雪纷纷扬扬的飘着,莫春给我打电话说杨乐乐住院了,我当时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打游戏,昏天黑地的,结果莫春一个电话给我打懵了,我默默看着人头被别人抢走,果断关机,顾不上到服务台找钱直接冲了出去,跑了二十多分钟我才想起来莫春没告诉我杨乐乐在哪个医院。
到市医院时我身上落满了雪,心急如焚的我直接往里冲,结果结实地摔在了医院大厅地上,周围人来人往。
乐乐的病房在三楼,我一脚踹开了门:“我艹你大爷,杨乐乐你搞什么,没事干住什么院?”
结果房内只有一位中年妇女笑吟吟地看着我:“隔壁床的那个小姑娘和她男朋友去办住院手续了,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我尴尬的笑笑,又冲了出去。男朋友?我去你们大爷,你们这对狗男女背着我干了什么?
我冲过去的时候这对狗男女已经办完了住院手续,正手拉手齐步向我走过来,杨乐乐是阑尾炎,需要住院切除,一个很小的手术,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然后开始严刑逼供莫春,在我拳打脚踢半个小时之后,莫春终于交代他们是在我关掉电脑从网吧冲出来的时候正式交往了。
我和杨乐乐都住外面,而莫春住校,所以最照顾住院的杨乐乐的责任也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我身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看到那位笑吟吟的中年妇女,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没提过,我叫她阿姨,她笑吟吟地答应。
杨阿姨有一个女儿,在成都工作,工作繁忙,很少回来看她,更不知道她住院的事,杨阿姨的丈夫是一个包工头,在工地干活,每天下班穿着满是泥巴的衣服来医院看她,提着一个保温盒,下面装着小米粥和水煮蛋,中间放一小碟咸菜,最上面放着两个发黄的馒头。
杨阿姨笑吟吟地拿起馒头说:“碱又放多了吧?”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
我一直以为杨阿姨只是小病住院,但是后来我看到杨阿姨在输血,我觉得事情严重了。
杨阿姨又是笑吟吟地说:“白血病。”
我腿一软。
“已经两年了,每周都得输一次血。都花了十五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还记得两年前我女儿还没有出去工作,那是她在家最久的假期,那个冬天和现在一样冷,我女儿和我老公都得了很严重的感冒,我在家照顾他们,忙的团团转,后来他们终于好了,结果我被传染了,人家都说,感冒这种病,吃药打针一个星期,不吃药打针也一个星期,但是我过了好久都没有好转。”
我看着杨阿姨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一点都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恐怖,我抱着一丝侥幸,我默默祈祷她在骗我,我对自己说,头发都没掉,她一定是在骗我,一定是的。
“后来我在洗澡的时候发现我身上满是小红点,我老公说可能是我洗澡时搓的太用力了,我也没当回事。结果我女儿去成都后的第三天,我晕倒在了厨房。”
“有时候我想,幸亏我女儿当时不在家,要不她多担心啊……”
“其实我知道,得了这种病最后肯定治不好,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挺害怕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有看到我女儿结婚,给我老公织的毛衣还有一半没织好,家里的东西摆放的位置我老公也不知道,我不告诉他他肯定找不到……”
这时杨乐乐咋咋呼呼的从外面进来:“麦芽糖,姐姐我能出院了,快给莫春那个傻叉打电话。”
我说我没空。
我说我去你大爷的,谁他娘的说好人一生平安的?
我说杨乐乐你能不出院吗?
当然,这些我都没有说,我默默地走出去给莫春打了电话,然后一个人在走廊站了很久。
我想起乐乐刚住院的时候杨阿姨总是把自己的水果分我们一半,后来我才发现她一周吃一次水果。
我想起杨阿姨床头摆着余华的《活着》,她是有多么强烈的欲望想要活下去。
我想到席慕蓉的《暮歌》: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
在这时候
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
而黑暗尚未来临
在山冈上那丛郁绿里
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
在这时候
所有的故事都已成型
而结局尚未来临
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
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
在结局尚未来临,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多好!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平安地到达将暮未暮的人生?又有多少人能平静地回顾一下自己的过去?
最后的最后,杨乐乐顺利出院,我再没见过杨阿姨。
我仍记得她笑吟吟的脸和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我仍惦念那将至未至的结局和那将暮未暮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