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卉
4月4日清明节晚,在微博看到《平如美棠》作者饶平如离世的消息,难过,无言,思绪万千。
3年前,第一次去平如爷爷家,在沙发上听他回忆往昔。96岁的爷爷说起往事,谈到爱情,眼睛中透着神采奕奕的光。
(以下内容写于2017年3月6日,第一次去平如爷爷家后写的日记)
今天与阴老师一起去了饶平如爷爷家,这是我来出版社后见到的第二个作者,并且是我非常喜爱的一位作者。
感觉很多事情都是机缘巧合。大学时在一次公众号抽奖中收到了《平如美棠》的书,当时就很喜爱这本书。进了广西师大后,跟的阴牧云老师又恰好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
我虽然未参与这本书的制作,却也为其外版图书整理了很多文字资料,爷爷手写的部分我也是一字一字输入电脑的。
如今竟然来到爷爷家,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回首往事,真感命运之奇妙。
爷爷今年九十有六,在我有限的二十多年生命里,从未与这般岁数的长者有过沟通,甚至一直觉得这个年纪的老人应是老态龙钟,每日阳光下坐着,颐养天年。但是与饶爷爷的相见却完全打破了我这种偏见。
第一次见面,他亲切得像是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他问我怎么称呼,阴老师说可以叫我“泡泡”,他询问是哪个“泡”,然后说“你又不胖,为什么要叫泡泡”。
饶爷爷穿着一件黑色蓬松的羽绒服,头发白得发亮,戴着黑框眼镜,笑起来眼睛眯成两道月牙儿。虽然脸上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透露了他的年龄,但依然能从眉宇间看出其年轻时的帅气英姿。
老爷子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聊起天更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到兴起还唱上一两句,满满的活力与热情。
我带了自己的那本《平如美棠》希望饶爷爷帮我签名,爷爷欣然应允:“你不用拿来我也要送你一本的。”着实让我倍感荣幸和欣喜。
爷爷用毛笔在书的扉页中写“杨卉女士惠存”,并且题写了书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相思始觉海非深”。
同时,他额外又赠了我一本全新的签名本给我。一笔一画的毛笔字、两处盖章,细心的爷爷还在其中夹了两张薄薄的宣纸,是怕未干的墨迹印在书上。
这次来饶爷爷家,是聊新书《平如的本子》的筹备之事,爷爷向我们讲这本书分了几个版块,有家史、外婆家的事、求学之路、黄埔军校学习等,皆为他的人生经历。
饶爷爷说:“我写的都是我记忆中的事,我不会编造,只不过把别人想知道而又不知道的事写了下来。这些事,我不讲,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就像《平如美棠》,我本就不是为了出书,只是想向我的后代讲我的经历。我有五个孙子、孙女,那我就得讲五遍,所以我就把它写下来,他们就都能看到。”
历史和记忆就是在前人的文字中代代传递的,如果没人记录,那这些时光终将飘散在风中。
饶爷爷说话带点口音,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倾听,努力分辨。爷爷说到他在“南非”呆了二三十年,我表面点头,内心却在想:爷爷还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怎么书中未曾提及。
后来在出租车上问阴老师,才知道,爷爷说的是“安徽”。
爷爷说话很风趣,自己说着说着也会哈哈大笑,并且不时用手拍拍我的胳膊,说话时始终看着我的眼睛,像我是他认识已久的好友,毫无隔阂。
他讲到他的求学。爷爷没读过大学,高中也未毕业,读小学时读国文,每天上两个钟头,一周上五天,没有作业,第六天做测试,也就是写篇文章。评分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不像现在的分数制。
饶爷爷说他读的是劳动大学,下田、锄地、夯土,对这些再熟悉不过,所以在电视上看到人拿着锄头的架势就知道是外行,“照那么干活,肯定不到两个小时就‘呼哧呼哧’喘气”,爷爷一边说一边伸着舌头学喘气的样子。
他说在黄埔军校时,第一年学立正、稍息,后来学骑术、武术,现在他仍是黄埔军校同学会的一员。前段时间他到法国参加法文版《平如美棠》新书出版活动时,饶爷爷还写了几十页的报告给黄埔军校。阴老师听了后称赞不已,说爷爷是代表国家出国的。
饶爷爷去法国时是三伯(三儿子:饶乐曾)陪同一起的,下飞机后接待他们的人招待他们去吃法国大餐,他们一点也吃不下,三伯当时一直怪爷爷。原因是飞机上餐食丰盛,爷爷一直让三伯多吃点,结果两人都吃得非常撑。
爷爷讲起法国的事物,说起让他“深恶痛绝”的奶酪,法国大餐上拳头那么大一块奶酪,不好意思拒绝的爷爷咬着牙吃了下去。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那块奶酪有多大,听得我和阴老师哈哈大笑。
我说看到他在法国时拍的照片,他惊讶我怎么会知道,我就给他看公众号上发的照片,他指着一张照片,说这个主持人当时问他对法国文学怎么评价。
爷爷说:“我心里一惊,我哪里看过什么法国文学,我也不是作家,我只好讲了小时候看的两篇文章——莫泊桑的《项链》和《最后的课堂》来说我对法国人民的认识。”
爷爷还在台上唱起了法国的国歌,这让主持人很惊喜,没想到这个九十多岁的中国老人竟然会唱法国国歌,于是两个人一起合唱国歌作为采访的结尾。
讲到这里,爷爷又现场给我们唱了一遍。之前讲到“夯土”时他也给我们唱了干活时大家一起唱的号子,他说干活的时候“越唱越有干劲”。
爷爷谈爱情观。他认为的爱情观就是“白头偕老”四个字,以前人结婚送祝词时总是用这四个字,并且画上一对白头翁。
在法国读者见面会时,来的中老年人居多。让他惊讶的是,签名时好几位老太太都让他画两只白头翁,爷爷都一一为其画上,并附言“白头偕老”。
爷爷说,两个人经过时间的磨炼,老了之后两个人坐在家里享受幸福的晚年,这就是“白头偕老”。
这也是平如爷爷和美棠奶奶的爱情写照。
谈到往昔,谈到他爱的美棠,爷爷的眼睛是发亮的。
曾有人问爷爷“到底是现在好,还是从前好”,爷爷说:“我还是愿意回到当初50年以前那个苦的一段时间,因为她还在啊。”
《平如美棠》:相思始觉海非深
“我讲的话每句都是真的,每个故事都是真的,关于过去,那些画面都在我的脑海中。”
1946年,平如随父亲来到美棠家,“我忽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
这是平如美棠的初次相遇,那年平如25岁,美棠22岁。
当时平如在炮兵营任中尉观测员,在军队里生死都是常事,平如“并不知道怕”,但和美棠相恋后他的内心发生了奇妙变化,觉得自己的命从此轻慢不得,因为命里多了一个人。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
1948年,平如和美棠的婚礼在江西大旅社举办,200多名宾客见证了他们的婚礼。
婚礼后,美棠与平如在礼堂门口合影,美棠披一袭洁白婚纱,平如着一身淡黄军装。后来照片在颠簸的岁月中丢失,平如晚年靠着记忆画出了当时的画面。
结婚那年,平如27岁,美棠24岁。
婚后,平如美棠在全国各地辗转,最终在上海定居,并且生了五个乖巧伶俐的儿女。
“自此以后时间漫漶人往人来,孩子们在这里出生、成长、远行、归来、离开,美棠与我则在这个屋檐下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
一九五八年,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平如赴安徽劳教,自此开始了与家人二十二年的分别。分离那年,平如37岁,美棠34岁。
平如离开的时候,长子希曾只有九岁,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美棠身上。
为了补贴家用,美棠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五十斤重,她也从此落下腰伤。
后来美棠离世后,平如常常坐在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台阶上思念美棠,摸一摸台阶,因为“不知道哪一块是她背的水泥”。
二十多年的两地分隔,每年仅春节能够团聚一次,八千多个日夜里,两人靠书信架起了爱的桥梁。
信中皆为生活琐事,不谈思念、不谈爱恋,但正是这些琐碎细微的话语伴着他们度过了艰难岁月。
1979年,平如终于回到了美棠身边,此时儿女们已纷纷成家立业,而夫妻俩也已白发苍苍,人到暮年。
团聚那年,平如59岁,美棠56岁。
晚年的美棠身体一直不好,最后确诊是糖尿病,需每天进行腹膜透析。平如去医院向护士们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相关的设备,在家里每天给她做腹透。这样一做就是四年。
但病魔还是逐渐侵蚀到脑神经,美棠开始糊涂了,脾气也越来越坏,有一次吵着要拿剪刀剪被子,还有一次大声责备平如,怪他把孙女藏起来。
一天晚上,她突然说要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那时已经87岁的平如骑着自行车,到离家很远的店里去买,终于把蛋糕送到妻子枕边时,她又不肯吃了。
“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2008年,美棠在家人陪伴下流下最后一滴眼泪,离开了人世,离开了爱了她62年的平如。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平如开始学钢琴,学着弹唱那首美棠最喜欢的《魂断蓝桥》。
平如开始画画,陆陆续续画了4年光阴,画了300多幅,几十本画册,他取名为《我俩的故事》。
扉页上题的是他写的词句:“同生死,共患难,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载隔幽冥,绝音问,愁肠寸断,相思始觉海非深。”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柴静后来在采访中问饶平如:“您已经九十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爱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
“磨平?怎么讲能磨得平呢?爱这个世界可以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如今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美棠的离去并没有让这段爱阻隔,反而在漫长的回忆中酿得更加深沉厚重。
美棠最爱的《魂断蓝桥》里唱到“恨今朝相逢已太迟,今朝又别离。白石为凭,日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
这个歌词恰是平如美棠两人爱的印证,而这份延绵不绝的爱一直延续到2020年4月4日清明节,饶平如在上海瑞金医院离世,享年99岁。
终于,平如美棠的故事在另一个世界,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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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卉(杨泡泡),企划编辑,终身学习践行者、007不出局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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