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旭
初识J的时候,佛城的高温已然被秋来的风吹散许多。在一间朱红色木纹风格的咖啡厅里,我见到了J以及她的蘑菇头女儿。这时,咖啡馆正萦绕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J说这是她最爱的歌曲。
我点点头,在J低沉的眼神里,碰撞到她的过去。
J身穿一件朱红色T桖,黑色短裙,在她的身上,我读到一种都市职场女性的睿智,又似乎察觉到她身姿中流露的农村女青年的质朴和平静。她的蘑菇头女儿穿着吊着背带的牛仔短裤,以及蓝色打底短袖,显得可爱,清新,用时下网络形象的说法,全然一枚可爱漂亮、招人喜欢的小萝莉。
J的女儿很漂亮,又或是,她的希望很丰满。
当我拿出笔记本来的时候,眼中这些闪过的情感却似乎不知该如何排列,是先在白色稿纸上临募一个楚楚动人的小蘑菇头呢,还是刻一双湿润中忧郁涌动的眼神,或是,滴一滴咖啡,等着它在安静中蒸发,然后风干成甜蜜的痕。
J来自江西一个农村家庭,16岁那年,带着生命的无知或是农家孩子早当家的成熟,以及母亲的泪声,踏上了南下列车,被什么冲击到一股潮流中,漂流,寻找,漂流……
那年J16岁。
水田里的秧苗正郁郁葱葱,牛栏里的老黄牛似乎感染风寒,泪迹斑斑。J亦如往常,帮妹妹洗刷好,以及掀开蚊帐中看看熟睡的两个弟弟,把家禽喂饱,跟睡眼朦胧的妹妹说了几句岁月也忘了的话,便拿着一个灰色大布袋,以及一床尿素袋装着的被子,在父母的泪别中,去往小镇候车。
那一年J16岁.
窗外一片宁静。风,止了,雨,停了。似乎都在为窗外那一片哭声让道。
J说,她爬上窗户,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缓缓回家的背影。那一刻,J忍不住放纵了一回,尽管在车上邻村青年不断描述外面多么多么美好的安慰中止住了哭声,但J知道,她不能哭,会吵醒家中熟睡的两个弟弟。
1999年的广东,下着雨。J说,广东的雨点比家乡的大,比家乡的急,打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风咆哮的足迹。
那一年J24岁。
跟着同村大龄青年处处找工作时时受冷落的少女经历,已经成为J所有的青春岁月中一段模糊不清的历史。写给父母亲的许多信,都已经在岁月的颠簸中散失。睡眼朦胧的小妹也已步她后尘早已成熟为一个走南闯北的打工妹。玩着她寄回家的老爷汽车玩具的两个弟弟,童真的脸蛋也只停留在了家中的老照片里,他们最终成为离家读书的寄宿生。就连她为家里置办的一部白色电话,曾经家中的荣耀,铃声响起让兄弟两个争得死去活来的白色电话,也已不知去向何处。J说,她老家苦储树下的老屋,那个曾住着一个大家族的大院也陷入荒凉,已无人烟。
16岁突然不见了踪影,跑得很快,J说。
那一年,J24岁。她依旧一无所有一贫如洗,尽管漂泊了多年,但她没有自己的存款。她富可敌国,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终于在大风中牢固,小弟也步入高中念书,父母尽管老得很快,但看起来依旧是J16岁饱经风霜时的健壮农民。
那一年J25岁。经过父母同意后,她买了人生第一步手机,索尼爱立信。
那一年J遇见了她一生中给她幸福给她绝望的湖南男人。J和他在广东打工相识。他英俊,高大,也许是他的出现,让J感受到了漂泊多年的甜蜜。J终于信了,16岁那年邻村青年说的,外面的世界很美妙。
是的,爱情,让风寒中的打工妹苏醒。爱情,让冬季里的打工妹如沐春风。J说,她遇到了给她第二次生命的人。如果说爱情可以永恒,可以在记忆中一直存在,那么,婚姻是一个没有生命周期和体验循环的感情。J说,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婚姻是爱情的葬礼。
25岁那一年,J说,她带着她深爱的男人,回到了盖了新房的家中。尽管,她带回的男人是多么的成熟,帅气,正经,但是,依旧没能打发父母对异地婚姻的敏锐察觉昂或是偏见,或是封建观念。那一年的冬天很冷,J第一次走进新盖的房子里。那一年J的父亲很无情,把她的密码箱以及未来女婿买来的礼品扔出了家门。那一晚,J真正意义上感觉她离开了家,J说,尽管没能在新房里住上一晚上,但是她没哭,她说,她深爱的男人在她的身边,她拥有一切。
不知是否是咖啡馆里的音像师疏忽,还是谁动了容,《我心永恒》的曲目,像是在无意中为J循环伴奏。当我给J替去纸巾的时候,J微笑中的泪水开始止住。“爸爸很坏,我才不认识这坏蛋。我有新爸爸,我爸爸会保护我,我才不要他”,J的蘑菇头女儿,真像个小天使。
J说,这是她宝贝女儿第一次叫“爸爸'这个称谓。和她深爱的男人结婚的2年里,也是她和思念的父母断绝联系的2年,直至她的蘑菇头宝贝诞生,J的父母依旧阻止着她的弟妹联系这个外嫁的“大逆不道”的亲人。J说,她重新见到父母弟妹家人的时候,是2年后一个喜庆的春节,她深爱的男人和她的公公婆婆,把她的衣服,以及没能被穿上的一堆男婴衣服,以及她的宝贝蘑菇头女儿,一起扫出了家门。
J说,她的男人再也不见了。
后来,这个曾经深爱的深深伤害他的男人得了绝症,J义无反顾第二次违背父母,踏上湖南的列车去照顾病重的曾经爱的人。“那个男人的阳刚不见了,她曾小心翼翼亲吻的他的脸庞变得浮肿……”。在等待换肾的那些日子里,J默默地照顾着这个切割了她人生的男人,而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面对病房里晃来晃去的J,竟也说不出一个字。“他手术成功后我火速回了老家”J说,这一次父母非常平静,就像她曾在寒冷的春季回家过年一样,温热,可亲。“没有想过要回到这个你曾经甚至现在深爱的男人身边吗?”我的疑惑似乎刺痛了J,”我的女儿八年来没过过一天有爸爸的日子,甚至没有一条爸爸发来的短信……请原谅我无权篡改我女儿的平静……”J把咖啡杯举在眉宇,安静地望着身旁安静的吃点心的蘑菇头儿……
我摸了摸小蘑菇的头,我知道,她小小的心儿一定满是咖啡的味道。
送J上出租车的时候,她说她不希望我把她的平淡经历加工成什么故事,她说,她就像水一样淡,没有读者要的味道。我点了点头,告诉她,你有读者要的清澈。她没有表情,没有话语,关上了透明的车窗。
知道J再婚,是她上车不久后的一条短信。J说,他是一个农村男人,一贫如洗没房没车,甚至一张新婚的床都买不起来,她已经辞掉工作,专心跟他生活,尽管她十分嫌弃这个连白纸都不是的粗糙男人。
“为什么”。我迫不及待。
“因为他给希希剪了个蘑菇头,你也看了,这蘑菇多鲜艳,所以我也会深爱这黑暗中的光明”,J说。
这个粗糙的男人,会让这朵可爱的小蘑菇四季如春吗……t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