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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渐渐退去,夜凉如水。屋内齐胸高、屋外一人高的长方形石砌窗台外,并排嵌入墙缝的两根大铁钉悬挂着编织得很细密的竹帘,经过半年左右风吹日晒雨淋,从春节期间清新的翠绿色,消褪成如今陈旧的灰暗色。窗檐下,用米糊粘贴在竹帘正上方的“春”字,也从充满过年喜庆气氛的红底黑字,褪色成满目凄凉伤怀的白底黑字,上端那一角已脱落,耷拉着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竹帘正面,被一根中间系着青色尼龙细绳的扁形长竹条,以状如斜杠的姿态按压住,使竹帘背面的四边,被牢牢固定在花岗岩条石窗框上,阻止蚊蝇随意飞入室内,但是,总难免有一些个头较小的漏网之鱼。细绳另一端,如同藤蔓植物的卷须,伸长过来,伸直了缠着一根窗栏,团团绕上好几圈,然后打个活结紧紧拴住。绳结下方,狭长的浅灰色石砌窗沿摆放着一个红色小圆铁盒,那是一盒很常见的虎标万金油,村里几乎家家必备,如果头疼脑热,或者蚊虫叮咬,拿来涂抹一下,都有很好的疗效。万金油旁边靠近窗扇,有一盘垫着硬纸片还未分拆开的黑色鹿牌蚊香。
没有上漆的窗扇向内敞开,裸露着浮雕般木质花纹,窗扇下端被一小块木片塞住,防止不期而至穿屋而过的风,胡乱摇晃窗扇,弄得噼啪响。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屋里此时一片漆黑,我的弟弟和妹妹,寸步不离跟随母亲睡在又宽又高铺着篾席的旧式大床上。两个小家伙睡在被三面拦板所遮挡的床里头,以防跌落,我母亲睡在靠近床沿的最外侧,手边放着一把蒲扇,如果哪个孩子因为闷热流汗,难受地抓挠身体突然哭闹起来,便翻过身,强忍困意,充满无限耐心地给扇上一阵子的凉风,一边轻声细语安抚着,终于安静了,她自己才会放下心来继续睡觉。十一岁的作为长子的我,身穿短裤背心,手脚肆意舒展独自趴在窗下一张竹片拼凑而成的小床板上,床板首尾的下端,各横架一条充当床脚的板凳。床板上竹片平展,紧密相连,每处结节都被打磨得很光滑,竹子的清香与清凉,透过鼻孔,透过全身每个毛孔,渗入皮肉,深及五脏六腑,让睡梦中的我感到非常惬意。
几个小时前,天刚变黑。树上此起彼伏聒噪了整整一个白昼的蝉鸣,被南来的习习晚风,缓缓地准时地不容置疑地按下休止符。蝉鸣消失不久,树下咕咕叫唤四处觅食的鸡群,突然迈开瘦长腿,慌慌张张各奔东西,在各户人家屋檐下简易搭盖的鸡窝前缩头缩脑、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三五成群大呼小叫贪玩的孩童,也在各家父母呼唤中,或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拍拍手上与身上沾染的尘土,间或抬起手臂擦下鼻涕,匆匆忙忙跑回家吃饭。抬头望去,高大茂密的龙眼树冠,与周边纵横交错的燕尾瓦檐,在浓浓暮色中越来越模糊。
我气喘吁吁穿过没有围墙,也没有铺砖的庭院,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掀开垂挂在南侧砖砌房门外半新不旧的竹帘,进入跟卧室相连的小厨房。厨房里像往常一样拥挤逼仄,堆满了杂物,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与呛人的烟雾,弥漫着鲜薯块、生菜叶、腌黄豆以及各种柴禾与煮熟了的食物的气味。母亲的身影,从正在燃烧的灶膛前站起来,弯腰挪开灶前的矮凳,低头在靠墙的柴火灶台角落阴暗处摸索一会儿,拿来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嘶的一声擦燃了,点着餐桌上一盏油迹斑斑的煤油灯。桔红色火光摇曳着,影影绰绰照亮餐桌上摆放的锅碗盘筷,照亮母亲疲惫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脸庞,她用力甩动手熄灭火柴,把冒着烟的火柴梗扔进灶膛。那盒火柴被她随手放在餐桌边,盒面上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白衬衫,红领巾,面带微笑地共同伸出双手捧着一只白鸽,他们的头顶上方,写着两个字“和平”。
盛煤油的灯座静静竖立在餐桌上,有着耳状把柄的透明玻璃容器里,可以清晰瞧见煤油液面的高低。一条棉绳灯芯浸泡在煤油中,看起来似乎有些发胀,它旋绕着从容器底部向上延伸,钻入带着一个小旋扭的黑乎乎的煤油灯头。长年累月燃烧照明中,原先闪烁着亮丽的铜质光泽的灯头早已面目全非,有些部位因为磕碰而变形,环形的凹陷处积满了油渍与烟灰,积满了烧焦的飞蛾的残骸,这些追求光明的小飞虫,曾经在漫漫长夜里,扇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四面八方翩翩而至,前赴后继扑过火,曾经在烈焰烧灼中,瞬间悄无声息化作一只只流萤,滑落于家里每个小孩子乌黑发亮的眼眸深处。
灯头上,一小截棉绳灯芯稍露,一粒微弱的火舌静静燃烧,火舌根部呈淡黄色,至舌尖渐变为微红色,灯旁如果有人走来走去,搅动了周围空气,或者从敞开的门窗外突然闯进一阵凉爽的清风,火舌便左摇右晃,忽明忽暗,或者轻轻跳动几下。我和弟弟妹妹围坐在餐桌旁,各自端着碗筷,高低不平的桌面木板在我们面前裂开,一道道缝隙在灯光斜照下,形成沟壑般暗影。唏哩呼噜埋头吃过两大碗还在冒着热汽的甘薯稀饭,我又出了一身汗,和白天蒸发后残留在衣衫里又酸又臭的汗液相互混合,紧贴皮肤,黏黏糊糊的,使我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