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晚上,刚睡下,巧巧感觉肚子有点儿疼,是那种隐隐约约游走着的疼,好长时间疼一阵儿。奶奶说:
“是到时候了,咱得赶快上医院去。”
巧巧说:“医生说下月中旬才到预产期,还差十多天呢,咱就等天明才去吧。”
奶奶说:“不能等,咱现在就得去!”奶奶边说边急匆匆穿衣裳,下了床就去收拾婴儿包被、褯子,还有鸡蛋、红糖、胡椒面儿……
天阴着,没有星。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奶奶拉着架车子,弓着腰,像一头老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手灯摇晃着光束在前面探路,西北风仿佛可怜她似的,也在后面不住地加劲儿推。
奶奶记得,二十三年前一个风雨交加夜,诚诚娘生诚诚的时候,诚诚爹去请收生婆(那时农村妇女生孩子,多半请收生婆来家接生)没回来,诚诚就落地儿了,是奶奶给拾起来的,使秫秸篾子割断的脐带。谁知七天后,诚诚疯了,嘴里扑沫,抱到城里大医院去瞧,大夫说感染了啥破伤风杆菌,说是用秫秸篾子断脐带造成的,花了很多钱,还差一点儿丢了命。这都是没收生婆收生惹的祸。奶奶最怕巧巧生孩子那会儿没收生婆,她恨不得一步把巧巧拉到医院去。巧巧几次要下来自己走着,奶奶都不让,说:“走啥走,孩子掉在半路上咋弄?又不是拉不动,奶奶俺这身子骨硬着呢!”
走完九里路,来到镇上一家卫生所,巧巧感觉疼还跟原先差不多。医生检查后说还过二十四小时差不多能生,于是就安排巧巧住院待产。
巧巧住的病房里有三张病床,已住进一个产妇,也是初产妇,即将临产,仰卧着,疼得嗷嗷叫,大老远都能听见。她丈夫搂着她的头,仿佛疼在自己身上,一脸难受;双方父母也都守在附近,神情焦灼。
看到这情景,巧巧心里不是滋味,她想起了妈妈和心上人,她感到了无助和孤独;奶奶心里也涌起几分悲凉,她想起了儿子和媳妇,她也感到了无助和孤独。
在靠近门口的一张病床上,奶奶把自家带来的铺被和盖被铺展好,让巧巧躺下休息,巧巧叫奶奶也一同睡下。奶奶说她不困,就坐在了床沿儿上。巧巧蒙上头,在被窝里低声抽泣起来,奶奶也止不住地抹眼泪。
天快明的时候,奶奶对巧巧说:“俺回家把鸡放了,喂喂羊,把钥匙交给恁二嫂诚诚娘,叫她多操点儿心,帮咱看着门。”
巧巧点点头,没说话,面带喜色。
吃罢午饭,奶奶刷碗去了,坐在床沿儿的巧巧看到那个产妇两口儿在逗他们心爱的宝宝,她想得很多很多。她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他诚实,帅气,听话,会体贴人。他想起那天他对她发誓:“为了奶奶,你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抛弃。为了你,我也能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抛弃。我愿和你白头偕老,共同照顾奶奶一辈子。我要是有半点虚情假意,让天打五雷轰!”巧巧伸手捂住他的嘴,说:“我相信,我相信!不要再说了。”他上去搂住巧巧,巧巧也本能地搂住他,他们越搂越紧,两颗怦怦跳动的心差点儿蹦出来,两张接吻的嘴激情澎湃,两个滚烫的躯体坠入了虚无缥缈的仙境,于是酿成了他们的初次。他们的初次是酸酸的,像没熟透的杏子味道,俩人都很拘谨、紧张和无知,巧巧一想起来就感到又羞愧又好笑。打那以后,他俩就同居一室了。巧巧怀上孩子是在春天,开始那阵儿反应厉害,吃点东西就哕,晚上去医院打掉水,补营养,白天仍坚持上班,心上人几次拦都拦不住。她对他说:“人不要太娇气,娇气了会养成懒惰。”巧巧像奶奶一样勤快,小时候,天不明就和奶奶一起起床,帮奶奶干活儿。她上学很用心,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很优秀,然而高考时因病没能正常发挥,结果名落孙山。她没有选择复读,去了南方打工,有了心上人。巧巧认为,自己的心上人要比眼前这个产妇的心上人强多了。她猜想,自己的宝宝一定很漂亮,要是个男孩儿会随他爸壮实,高个儿;要是个女孩儿会随自己大眼睛,双眼皮儿,一笑还会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儿。想着想着,巧巧有了一种自豪感,小嘴一抿,笑了。
晚饭后,巧巧肚子疼勤了,几分钟一阵儿,医生叫她蹲在床前,说这样生得快,等疼得难忍时,医生叫她赶紧睡床上。
巧巧睡在床上,一声不吭,牙咬着雪白的毛巾,狠狠地咬,看那狠劲儿是想把疼痛魔鬼咬碎。疼痛魔鬼变化多端,哪能咬碎?它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在腹中一个劲儿地乱剜,还不时幻化出豆大的汗珠儿在巧巧脸上滚动,沾湿鬓发。奶奶不停地拿纸巾给巧巧擦汗,跟巧巧说:“生孩子都是恁痛苦,孩子一下来就好了。”奶奶多想帮巧巧分担些痛苦哇,可这不是抬抬子能让些杠头儿,也不是挎草筐能接过来自己挎,这是生孩子,生孩子是不管代替的,她没辙儿,只能站在一旁眼瞅着干着急。医生一声连一声地催巧巧:“使劲!使劲!……”巧巧吭哧吭哧费了好大的劲儿,孩子头出来了,可身子憋在里面就是出不来,医生急出一头汗,咔嚓一剪子,开了一个口儿,身子这才顺出来。医生和奶奶都大吃一惊,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原来婴儿畸形——肩宽腿短,脊椎开裂,肝肠外露,活生生一个怪物。
畸形婴儿生下来不到半小时就夭折了。奶奶一遍又一遍地观察夭折婴儿的面部,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显得有些恐慌。她发现这孩子长得太像一个人了,那大大的眼睛,那高高的鼻梁,那不薄不厚的嘴唇,那方正的脸盘儿,咋看咋像他,跟他刚出生一模一样,说句粗话,脸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奶奶思谋着:这孩子十有八九是他的……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哪?
巧巧失血过多,补了几瓶吊水,头不晕眼也不发黑了,但全身还是没力气。她能拿动手机了,她要给心上人发短信,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短信发去好大一会儿,巧巧才收到回音,他安慰她“不要悲伤,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咱还会有的”。
几天后,病房里只剩巧巧一个病人。奶奶坐在巧巧旁边,装作啥也不知道,问:
“巧巧,看来恁俩结婚不合适,要不咋生出怪胎来。”
巧巧辩解:“医生不是说了吗,导致胎儿畸形的原因很多,怪我们产前没做B超。这与我们的婚姻有啥关系呢?”
奶奶说:“你对象的事儿奶奶想知道,能跟奶奶说说吗?”
巧巧说:“好,我告诉您,他就是咱一个庄的诚诚。”
“咱一个庄的诚诚?果真是他。”
“您早猜到了!您该不会反对吧,奶奶?”
“不合适!不合适!恁俩不能结婚!俺坚决反对!”奶奶的语气很果断,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怎么不合适?我们又不违法,法律哪条规定我们不能结婚?因为是同姓,我比他长一辈,不合伦理?现在啥年代?改革开放的年代。我们年轻人还能跟恁老辈人一样,死抱着老规矩不放吗?”巧巧情绪激动,高声大语,从来没有这样跟奶奶耍态度。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你这会儿养病要紧,等以后奶奶才跟你讲。这就是你一直没猜透的那个谜,也是一个秘密。你和诚诚的事儿,千万不要叫外人知道,也不要叫诚诚跟他爹娘讲,啊?”奶奶语气缓和了下来。
巧巧点点头,没吭声,脑子里乱糟糟的,满是疑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