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1.26 归途

R.26 归途


1.

黄昏临近,黑梦坐在小楼门前的木桩上,看着半轮红日遮掩在火云之后,想来明天定是一个好天。

柳絮冲调好一壶茶水,端好一杯放在了黑梦的手上问道:“老师。这个门,还有墙,我们不修了吗?”

黑梦急忙敛起那卷悲思的目光,嘴角泛起一丝欣慰说:“不修了。”

“哦。”柳絮应了一声正要往回走,又突然站住了脚步,转过身问:“那张凌呢?”

黑梦看着她,摇了摇头。

柳絮愣了一下,紧接着眉头一皱,她的小嘴也跟着噘了起来。她站在门口支支吾吾地却不说话,只有满怀的不快写在脸上。

他们就要返回卡旭了。

黑梦当然希望张凌能和他们一起回去。他很看好张凌的资质,如果用心培养,必定是一把断决如流的利剑。尽管张凌身体羸弱,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心志与才慧黑梦都看在眼里,无论是行事的决绝还是临危不乱的冷静,黑梦所见过的同龄之人大多数也只能逐其后尘。

但离开蓝月这件事和张凌提起时,张凌的反应非常平静,似乎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黑梦与柳絮都是卡旭人,来到蓝月是为了他们需要做的事。一场必散的盛宴也实在没有强留的必要,况且对于张凌来说,他在这里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

一些深烙在心尖上的仇恨,还有父母给予他的阴暗与悲怨,慢慢地,都会换成一笔一笔地血账亲手算在他们头上,一个都逃不掉。

但柳絮从不管这些,顺从她的意愿她就高兴,反之就哭丧着脸。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狠狠一跺脚说道:“我想去打他一顿,打一顿就好了。”

自从上次张凌偷看柳絮洗澡被发现,无聊时“打他一顿”就成了柳絮的消遣项目之一。当柳絮手中锤子模样的布玩偶一下下落在张凌身上时,张凌第一反应往往就是大喊一声“我错了”。先不要管犯了什么错,先认错总是对的。

这才十几岁——难以想象如果柳絮成长为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是有多么蛮横无理。

张凌也只敢心里念叨念叨。

看来卡旭也是一个女权至上的社会风气。无药可救了。

一通“狂乱锤击”,倒让这个“施暴人”累得连连气喘,坐在凳子上连傻笑都没了力气。但又不知为什么柳絮突然安静下来,看着张凌的眼神有些微妙。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柳絮从挂在腰上的布袋子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深紫色水晶球——比她平常使用的要小一些——扔给了张凌说:“不跟我们走也好,卡旭现在乱得一团糟。”

“这个球干什么用的?”

“带在身上,或者放在家里。它用来做传送门的。”柳絮说,“了结了天伤的事,我会常来看你的。”

“教我怎么用,我有空还想去卡旭看看。”

“算了吧,你连卡旭语都说不清楚呢。‘害怕’的发音是‘呲啵叩’不是‘呲嘙克’。别人骂你你都听不懂。”柳絮认真地解释道。

“呲啵……叩?”

张凌正学着念了一声,大厅墙壁中央的缺口处冒出来一个人影。张凌每天晚上玩手机弄得眼睛不怎么好使,要不是那两扇翅膀,他还真认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柳絮顺着张凌的目光看过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老师!老师!天伤回来了。”

东方冰按住柳絮的肩膀,稍稍用力,柳絮扑通坐在了凳子上。

“见到鬼了?” 东方冰用一副鄙夷的眼神看着她说。

“是,看见你了!”柳絮毫不示弱,用同样的眼神回敬。

东方冰没再理她。他简单看了一下四周的一片狼藉,偌大的大厅里也只有张凌和柳絮两个人。大门处的一道坐影被夕阳拉得斜长,细细品尝杯中的茶饮。

“黑梦,堂堂紫云家族的族长这么快就开始进入老年生活了?还带着家族的守护东跑西颠。” 东方冰悠悠地说着,话语里藏满了挖苦的意味。

黑梦毫不在意,只是笑了两声,依然端着他的茶杯。

“我的伤是谁治好的。” 东方冰问。

“水纤。”柳絮答道,“哦,还有小云落。”

东方冰知道水纤有能力将他的伤治好,但不可能会好得这么快。他心里盘旋了无数人的名字,怎么也没想到将他“复活”的竟然是雪狐。

“我姐呢?” 他又问。

“天琳啊,被你老爹赶回去了。”

前几日的热闹被一道“放逐”搞得七零八散,除了那些被放逐的客人们,夕露被水纤带回黑堡狠狠教育了一顿,天琳也被炫天勒令回到卡旭去管理家族事务。至于差点也被放逐的艾翔,和东方冰打了一场之后又与炫天比试了一场,心满意足,扮了一回护花使者,跟着天琳一起回去了。

“都到齐了……” 东方冰低声说了一句。

“是啊,都到齐了。”黑梦将手中的杯子像丢石头一样扔了出去,缓缓站起身说,“凡事都该有始有终,逃也逃不过去。”

“这些陈年旧账,其实早就应该算完,也不至于现在这样难以收场。” 东方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说,“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还是逃避什么……”

“你只是觉得不甘心。”

“对,不甘心!”黑色长剑剑尖落地,就已经深深嵌入水泥地面之中。

黑梦转过头不再去看他。

柳絮递过来一只凳子,轻轻拽拉他的膜翼。有关当年王权之战的终战和擎烟城发生的事,虽然柳絮不太关心,但也略有耳闻。当年的惨剧早就成了卡旭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至于天伤的身世在一些玩笑之人口中更是充满了戏虐的口吻。无论他人是怎样的评说,天诺的战死和擎烟城的寂灭都不是完全由天伤一手促就的,还不是那些日积月累的偏见和冷落堆积成山,在某一刻崩塌如洪了。

“世间就是这样,就算你功勋卓著,出类拔群,总会有人盯着你身上与生俱来挖也挖不掉污点,傲视偏见,软舌如刀。”黑梦闭上双眼满腔愁怨地说,“你能怎样,还是我能怎样?”

东方冰紧握长剑,却坠入梦华。久久才将长剑背在身后说:“该结束了。”

柳絮看着黑梦,两人四目相视,相互点头示意。

“我带你去吧。”柳絮抓着东方冰膜翼的一角说。

小河边的一座小山丘是一个采石地,山脚的一处被挖掘机啃出一道缺口,裸露出黄褐色的岩石。

柳絮在山脚处停住了脚步说:“就在上面。”

东方冰抬头一看,除了一些杂乱的花花草草,山顶处什么也没有。应该是防止被人发现,柳絮把通往克炎黑堡的入口藏起来了吧。他屈膝压低身体,撑开双翼,奋力一跃,轻轻扇动了两下翅膀就到达了山顶。

一道传送门就平躺在山顶的最高处,东方冰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了进去,柳絮甚至没有来得及道别,就看见东方冰消失在山顶之上。

“一定要活下来。”柳絮低声念了一句。


2.

天伤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向炫天问过一个问题——

“父亲,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好孩子。当然有。它无时无刻在你的眼前,就在你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地方。”炫天如此回答道。

他一直以为,鬼是看不到的,它就算是真的存在,也是在虚无之中静静地看着大地发生的一切。后来才知道父亲的话说得再准确不过。

无论是在迷雾之下,黑暗之后,还是人心之中,它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你怎么都看不到。但总会有迷雾消散,黎明苏醒,总会知道笑里藏刀的人的心中险恶。

于是,在某一刻他突然明白,它真的时刻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想要与它沟通,未果。

他想要与它交锋,失败。

最后他想到了求饶,这只所谓的“鬼”并未如他心愿,送给了他“死亡”。

低头看着胸前的殷红,他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无数只鬼随声显现。他看着面前数不尽的狰狞顿足呐喊。

一只鬼说:“你没有错,世上没有人是错的。对我来说,本就没有对错之言。”

又一只说:“你错了,世上所有人都是错的。对我来说,本就没有‘对’的概念。”

另一个声音再次响起:“你错了吗?世上的任何人追求对错都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所谓对错我本就毫不关心。”

……

无数只鬼开始七嘴八舌,所有的都有着同一句话:

“……对我来说……”

唯有一只轻轻走在他的耳边,只有一句重复无数遍的低声问语:“那我呢?”

“那我呢?”

“那我呢?”

……

一句回答等候了十年。今天,他踏在一片松软的白色沙地上,面对遍地的熔岩与通天的弥障,带着答案回来了。

风阔已经等候多日,五把剑刃装备在他的腰间身后。慢慢拔出一只,笔直挺立在通往水月深渊的道路中央,望着迷雾中慢慢透出的东方冰的说道:“你还是来了。”

“让开。”

风阔拔出了第二把剑说:“我不能放你过去。”

扇动双翼,迅疾如影——风阔跃在东方冰面前,左手短剑横斩,右手一剑纵劈,东方冰借着剑身格挡的锲机反手回敬三道挥击。风阔侧身闪躲,双剑交叉横在胸前格挡,顺势将短剑嵌入右手长剑镂空之中,抽出背后的第三把剑向东方冰一挥,正当东方冰向后闪躲的空隙,猛挥右手长剑将短剑甩出。

短剑带着一道光亮将灰雾也划出一道裂缝。东方冰双手握紧长剑打飞来袭的飞刃,还没来得及反击,风阔就已经挥舞着两把长剑撞了过来,刺击,挥斩,旋身,绞砍一气呵成。东方冰这才打起精神,以同样连贯的剑术反击格挡。虽然风阔的招式快而繁杂,但毕竟还是杀伤力不足,远比不上炫天家族的剑术简单暴力。

东方冰每挥出的一剑,风阔都要以全身的力量招架,否则就算是伤到了东方冰,自己恐怕也被一剑砍断筋骨。应对炫天家族的剑术,想要击伤对方非常容易,但是击伤对方的同时还要保持自己不重伤就非常困难。

风阔知道既然先手没有占到便宜,这样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找准了机会向后飞跃脱身,但还是被东方冰的剑身打到了翼尖。

风阔再度向前冲锋,顺便用长剑挑飞被东方冰打飞而落在地上的短剑。左手长剑归鞘,抽出腰后短剑,双剑交错格挡与进攻,并在每一个格挡空隙再度拔出背后的长剑,以出其不意的角度进行攻击。

长剑声声撞击,星火迸溅。风阔还是没能抗住东方冰的最后的奋力一斩,接连断了两把剑刃后败下阵来。但最后,东方冰并没有以剑刃迎击,而是剑身,就算风阔格挡,硬是敲断了风阔两根肋骨,随身的剑刃飞落满地,自己也卧地难起。

东方冰看了他一眼,再就没有理会,一声不响地迈过他的身体。

“你不能去,是陷阱……”风阔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你还去送死!”

东方冰侧过头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是吗?”

风阔强忍着疼痛苦笑了两声,慢慢松开手说:“是啊,也是啊……”

当年风阔的剑术导师艾雷在夕焰家族被服下三枚封天树的果实,结果遭到蓄能的反噬而死。风阔听闻消息放弃了赏金猎人的征程,以佣兵的身份加入了夕焰家族,就是为了暗中调查艾雷吃下这毒药的原因。他当然知道,在卡旭的王族中调查一个被严禁封锁的消息是多么危险重重,也幸好风阔与艾雷的之间的师徒关系除了艾翔与炫天家族的几个人,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否则夕焰家族怎么可能不会起疑心。

水纤看了看东方冰远去的背影,急忙跑向风阔。看着他倒在地上疼痛难忍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样,没拦住吧。”水纤解开风阔的上衣,撕下自己的裙摆系成一条长带子,绑在风阔的胸前好几圈。

“真是……呃……有其父必有其子……”

“何止他父亲——他家族的人全都一个样。”水纤故意突然用力拉紧布条说,“不知死活!”

她这是在暗讽风阔。虽然风阔以前是一个四处流浪的赏金猎人,但从根本上说,他也是炫天家族的人。

风阔被突然来袭的疼痛感吓得一惊,不由得“啊”了一声。

“自讨苦吃!”水纤再次用力,带着既怜又恨的眼神看着风阔。

风阔咬紧了牙没有吭声。

水纤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和他打什么。他十几岁就带兵打仗,还有他父亲亲手把教,你打得过他才怪。”

“就等于是比试一场,又不是拼命……”

“闭嘴!当我一点剑术都不懂吗?!只要握着一把开锋的剑,比试和拼命就没有区别!如果他刚才的最后一剑冲着你的不是剑身,而是剑锋,我现在就可以拉着你被切好的肉在市场上卖了!”

风阔再不敢说话。水纤生气的样子确实是很有气场,况且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见风阔妥协,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温和,继续说:“回到卡旭,记住了,你得赔我一条新裙子。”

“……好,只要你轻点,十条都行。”

“没想到你这么大方。”

“那是当然。”风阔看着胸前扎好的死结,总算是能松了一口气。


3.

东方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被踏平的沙土在脚下沙沙作响。

他渐渐明白,即使是当年的擎烟城有无数人死在他的剑下,是一个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杀人恶魔,如今却有许多人想要保护他,无非是面对无尽黑暗之中的恐惧,胡乱挣扎。就如同深陷流沙中的人,即便伸过来一只步枪他都会死死抓住,无论这只步枪会不会被扣动扳机。

而现在,石钉城的事让这些卡旭人从一个恐惧之中跳入了另一个恐惧,而后者远比之前更为疯狂。走投无路的他们选择与其中一个恐惧为伴,怂恿它去打败另一个。可是结果呢……

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在观望。

没有人理解,他们都在迷茫。

就连东方冰自己,他在一步步地踏向一个由偏执的私怨而设下的陷阱,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走那条路,到底该怎么去做。

他也想在这片黑暗中撑起一只火把,至少会照亮自己的脚下。

但可能,没有机会了。

克炎就在水月深渊的附近早已经急不可耐,炫天就站在他的旁边。

克炎远眺迷雾笼罩的远处,又问了一句:“他会来吗?”

炫天也终于作了回答:“已经来了。”

克炎静候了一分钟,果然迷雾中出现淡淡的身影也愈发地清晰。克炎的眼睛里迸出一股难藏的兴奋,旋即又掩藏在面具之后说:“您不会阻拦我的,对吧。”

“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应该的。”

“哈哈……哈哈哈……”

一阵似是疯癫的笑声,随之而来的是长剑触地而震荡的回响。东方冰刚刚勉强能看见黑堡的样子,就望见一道迅疾的人影飞速冲撞过来。他本能地挥起长剑反击,克炎的剑刃被结结实实地砍出一道缺口。

“你去死吧!”

克炎反握长剑,小臂紧贴剑身,臂肘发力相抵。克炎被东方冰的一剑向后滑出两米,滑行还没有停下,左脚尖狠击地面,一块坚固的沙石被脚铠锤成无数碎块。

克炎臂肘向外以剑尖刺击,东方冰以剑反击,他收回臂肘,以小臂上的剑身抵挡。紧接着右腿回旋,长剑正握向身前伸展。东方冰面对迎来的长剑与腿击的上下同时进攻只能向斜后方一闪,却还没等稳定重心,克炎就已经借着旋身的动力一剑劈了过来。

东方冰没了办法,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抓紧剑柄,左手撑起剑身,抵住即将落在他头顶的剑刃。

“哈哈……你的能耐呢?都哪去了?使出来啊,使出来啊!”克炎一边用力下压手中的剑一边吼道。

东方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面具说:“天诺,我知道是你。”

趁着克炎一怔的瞬间,东方冰撤去左手一半的力量,克炎的剑刃也随着向东方冰的左手边滑去,东方冰将剑尖向克炎甩过。克炎下意识闪躲还是慢了一点,面具被击落,右脸也被划开一道伤口。

东方冰看着他的脸,左脸的皮肤看起来还算是光滑,右脸却扭曲不堪,皮肤的粘连完全看不见他的右眼,嘴唇更是延伸至右侧腮后,裸露出整个牙床。

“看清楚了,你可一定要看清楚了。”天诺挺直着身体看着东方冰说,“这就是我现在的脸。”

“你因为这个,为了当年的那一把火,就想让我死,寝食难安。”

“你想什么呢?别说我变成这幅模样,就算我死了又有什么要紧的?晨星城的八百士兵,擎烟城的上千军民——为了他们,你不该死吗?”

克炎再次反握长剑,向下曲身——

“你不该死吗?!”

侧身以剑尖掠身,正身以剑柄为刺;发力以腿为源,旋身以借力相击;以身为剑,以剑为拳,剑拳相依,攻防一体。东方冰竟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甚至是能够完全挡住天诺的攻击都是奢求。

东方冰被直逼至水月深渊的崖边,回头看向深渊底处的炽红熔岩。

“那我呢?”

东方冰看着天诺,向后一跃。默默在心中唱起一首歌——


黑夜刀镰挥闪

随身万业消燃

魂亡遗矢

不啻万千

荡然不见雷尖

-

无知颂唱歌笑

偏执刺穿眼帘

蓝光渐散

柔光渲染

残枝并未斩断

新芽探望人间

-

风囚禁于尘土

云游荡在指尖

冬尘未至

刺骨冰寒

残阳深藏灵柩

温暖断壁残垣

(《极夜:前奏》至此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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