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岁云暮

1

云沐将赤风剑扔在地上的时候,天启是惊讶的,他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没想到她竟然当了真。

仔细看她,一身衣服已经破败不堪,垮掉的丝线从裂口处丝丝缕缕地垂下,浑身上下大小伤口无数,有的早已结痂,有的还渗出点点血迹,一张脸涨得通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天启不去拿剑,伸出的手抚上她的脸,“云儿你怎么这么傻,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云沐闪身躲开他,一双眼睛灼灼如火,“赤风剑已经给你找来了,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这仇你到底是报还是不报!”

“这个……”天启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无奈地低下头去,“云儿,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为什么非要执着于仇恨呢?”

“哈哈,真是好笑,天启,没想到你竟然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算我看错你了,从今以后,我和你两不相干。”狠狠甩出这几句话,云沐拂袖转身,决然不带一丝留念。

天启心中有几丝慌乱,他伸出手欲拉住她,然而她早已翩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雪白。

云沐的父亲曾在江湖扬名立万,叱咤风光令无数人欣羡。但朋友却似乎只有一个,姓楚。云沐八岁那年,他曾带着自己的孩子造访过云家,云沐依稀记得那孩子的名字——楚云飞。

后来不知发生了何事,父亲突然带着她和唯一的弟子天启退隐,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俗事。

退隐后的日子很清闲,青山绿水白云,云沐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并未料到,变故来得那般突然。

彼时正是鸢尾花盛开的时节,云沐跑出去摘花,后来听到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她似乎睡着了,醒来时却见漫天血雾,将青天染彻。父亲躺在地上,早已气绝多时。天启跪在一旁,满身鲜血,见她震愣的脸,横手将她拍晕。

待她再次醒来时,千岩峰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哭喊着要去找父亲,天启只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待她哭累了冷静下来,才将她带到一座新坟前。她趴在坟旁,头脑昏沉,痛哭了三日,但她就算再痛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悲伤过后,心中唯一剩下的,就是复仇。她找天启商量,但天启却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别闹了,忘记过去,你平静的日子还可以继续,仇恨只会毁了你。”

她气极,无法相信他竟然会这么无情,便每日缠着他,哭闹痛骂威胁,无所不用其极。但天启总是对她视而不见。最后他终于松口,说她若能取回赤风剑,他便帮她。

赤风剑是父亲的佩剑,在那次灾祸中掉入深崖。云沐看着云雾缭绕的高崖,心一横,攀着绳索爬了下去。

等到她将赤风剑带回时,已是过了半月。赤风剑被扔在天启面前,他似乎颤了一下,回头看到满身伤痕的她。

悬崖那么高,深不见底,天启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爬了下去。而他却只能选择食言。

被拒绝后云沐终于死心,她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去做,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就算最后不能报仇,她也可以让父亲知道自己的付出,有脸去面见他……

2

红袖楼是青城最有名的歌舞馆,一年四季宾客络绎不绝,接待的多是名门望族,气派非凡。红袖楼的姑娘也都各有千秋,或是容貌倾国倾城,或是一舞名动天下,或是工于诗词让文人雅士也纷纷侧目,一身才艺,八面玲珑。

近日里又有传闻,红袖楼新来的一个琴伎子泠,一曲惊鸿,更兼容貌倾城,一夜之间成为传奇,名满青城,惹得风流人士纷纷一掷千金,只为一赏子泠妙音。

这日如同前几日一般,红袖楼人满为患,焦急地等待着子泠姑娘的压轴。

帘幕后,子泠抱琴而坐,冷眼看台前人头攒动,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

纤指轻抚,琴弦微颤,凛冽清音汩汩流出,溢满整个红袖楼,霎时间万籁俱寂,只余琴声,一会儿气势磅礴,有如万马奔腾,一会儿又细腻柔软,如同细流涓涓而出,听者的心也随着琴音忽上忽下,一曲终了,如同天堂地狱都经历了一遍。

忽然有呜咽之声打乱琴曲,一片利刃破空而来,直朝帘幕内隐约身影飞去。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一个人影紧随利刃蹿入,珠帘飞动,透出一片桌椅碰撞之声。

“杀人啦!”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慌忙涌向红袖楼出口。

一片混乱。

红袖楼后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平日里少有人去,有些阴暗。

此时林中却立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红衣人正是红袖楼的子泠,此刻她怀抱一把精美琵琶,一双眼睛妩媚妖娆,灼灼盯着眼前人——正是云沐。

“男人追我是爱上我的容颜,你一个姑娘家追我,是因为嫉妒我的容颜么?”

云沐冷冷地盯着她,出语如冰:“我记得你的琴声,两年前五月初八的晚上,是你杀死了我爹娘。”

“小姑娘说什么呐,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干这种勾当。”顿了顿,她又笑问:“莫非你的爹娘都是软货,连一个弱女子都打不过?”

冷风乍起。

云沐满心怒气,不再多言,袖中短匕已然蹿出,直扑子泠命门。

却见子泠嫣然一笑,葱白手指微动,拨动怀中琴弦。

铮然声响猛烈传来,划出道道白光将长剑格开。紧接着又一道白光划出,直朝云沐逼去。

凝气于弦?云沐大惊,左右闪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白光猛烈撞击她的身体,她脑袋一沉,顿时晕了过去。

刀光、剑影交织,鲜血染红天空,一直淋漓到脚下,耳畔杀伐之声不绝,云沐行走在这片曾经熟悉的地方,却找不到熟悉的人,他已经化作脚下流淌的鲜血了。

为什么会这样?云沐问,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她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片迷茫血雾,而后是一阵琵琶声,急促如雨,声声夺魂,声声逼命。

“不要!”云沐慌乱挣扎,有冰凉的泪打在手背上,让她立刻惊醒。原来是梦,可是为何连梦境都那么真实?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她就不停地做着这个梦,与真实情况一般无二的梦。

云沐醒来时是在楚庄。楚庄,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传说楚庄庄主是一头会吃人的恶兽,常常在夜晚出来害人;也有人说楚庄庄主身染恶疾,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这些都无从考证,云沐也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大仇未报,夙愿未偿。

所以刚醒过来,她便起身要走。

一出门却碰见一位翩翩公子,端着药碗向她走来。“姑娘怎么出来了?身体抱恙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仔细一看,云沐是认得他的——楚庄少庄主楚云飞,云沐幼时曾见过他。但此刻她无意多留,便向他一抱拳:“多谢公子,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来日定当回报!”说完欲走,胸口却传来一阵猛烈疼痛,她不得已扶柱喘息。

楚云飞见状连忙上来扶住她,这下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云沐无奈,只得随他进了屋。

楚云飞对云沐的照顾无微不至,就连她偶尔咳嗽几声,他都会很关切,说小病往往隐藏着大病。他从未曾向云沐探听过她的事,这让云沐安心不少。

几天之后,云沐的身体基本复原,她急着要去红袖楼找子泠报仇,便去向楚云飞道谢辞行。

找到他时,却发现他眉头紧锁,面带忧虑,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

“楚公子若有什么困难不妨直说,或许我可以一尽绵薄之力。”

略一沉吟,楚云飞还是决定照实说:“我们要去打一头野兽入药,此兽凶猛异常,姑娘既然有事,就请先行离开吧。”

云沐本就不欲蹚浑水,又心系子泠之事,便不再多言,道谢离开了。

3

再次来到红袖楼,不出所料子泠已经离开。

出了红袖楼,面前是繁华大道,宝马香车川流不息。云沐视线散漫,没有焦点。面前人来人往,一片片裙裾衣袂飘过,不留一丝痕迹。

失去了子泠这条线索,她不知接下来该从何处着手。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云儿,你怎么在这儿,跟我回去吧,我很担心你!”

是天启,云沐甩开他的手,语气冰冷,“你去过你神仙日子就好,管我做什么。”她始终对他无法释怀,他若肯出手,大仇早报了,当初父亲待他并不薄,却不想他竟如此无情。

云沐越想越生气,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转身。

身后传来天启低沉的声音:“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何苦!”

云沐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那也不需要你来管。”

下一刻,却感到头脑昏沉,她抬眼一望,重重叠叠都是一个人的影子——楚云飞。

云沐脑中闪过他凝重的脸,“我们要去打一头野兽入药,此兽凶猛异常,姑娘既然有事,就请先行离开吧。”莫非他有危险?云沐再顾不得许多,匆匆忙忙奔离。

身后天启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似有所想。

熊是一种凶猛的动物,活了几十年得了灵气的熊更是如此,那头熊体格魁梧,性格爆烈,四肢发达有力,能将一棵树垂直拔起,惹上它不是什么好事。

此刻楚云飞正和这这样一头熊对峙着,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带来的五十个人此刻只剩下四五个还在喘息,看着陷入危境的少庄主,无能为力。

楚云飞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如炬。心知成败在此一举,他盯紧黑熊,随时准备搏命。

突然,黑熊狂吼一声,朝他扑来。楚云飞右手一晃,长剑脱手而出,直击黑熊。感受到痛苦,黑熊更怒了,一声怒吼震得碎石横飞,大地都在颤抖。楚云飞招架不住,直直向后倒去。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少庄主这次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下一刻,一声轻响,一道白光破空而来,直伸向掉落深涯的楚云飞。白光飞转,很快就将楚云飞带上来,众人这才看清那白光原来是一片白练,而操纵白练之人,正是云沐。

“你没事吧?”接住摇摇欲坠的楚云飞,云沐有些吃力。而紧皱的眉头,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担忧。

“云姑娘?你怎么来了?”楚云飞惊魂未定,见到云沐,如在梦境。“你今日救我一命,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由我来报!”

“好啊!那我在此先谢过了。”云沐看着他脸上有好几处都沾上了污泥,竟然笑出声来。连她自己也觉莫名,自己这是怎么了?

楚云飞有些愣怔,伸手去抚她的脸,“你一笑,真比平时好看多了。”

云沐慌忙别过脸去。目光所及之处,一弯新月挂在枝头,羞羞怯怯闪烁着并不多的光彩,这一刻,仇恨在心里的分量已经减轻不少。似乎……放下仇恨的日子也不错……

云沐在楚庄安定下来,她在等着楚云飞实现诺言——帮她报仇。楚云飞也不食言,但派出的好几拨人都无功而返,云沐不免有些着急。这个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毫无痕迹。

“云儿你别担心,一定会有线索的,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女人,可能她背后还有靠山,找出那个靠山我们就有胜算。”不知何时他对她的称呼已经从云姑娘变成了云儿,云沐却一点儿也不反感,似乎从来如此。她乖巧地点点头。

是夜,月隐风寂,鸦静灯昏。

云沐正准备熄灯休息,却瞥见窗外黑影一闪,似有人过。

有贼?她捏紧袖中短匕,吹灭油灯,悄悄移到窗前。正欲开窗一探究竟,突然后颈一痛,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4

睁开眼睛,云沐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天启,准确地说,是唯一一个。

他为了带她回来,竟然偷袭她?

云沐有些愠怒,刚要开口,天启手掌一翻,朝她脑门扣了下来,霎时有如无数冷冽寒风灌入脑内,将她混沌的神识唤醒。随着头脑越来越清晰,云沐瞪起惊愕的双眼。

复仇的意识逐恢复,直至强烈如初。

她咬紧牙关,楚云飞……他竟然……控制了自己的意识?为什么?

天启自身后环住她的双肩,言语温和:“云儿,有些事你不必知道,但有些事你必须看清,纵然这样只会让你更加讨厌我。”

摆脱他的双手,云沐面容冷峻,不留一丝情面:“即使这样,也不需要你管!”

天启苦笑一声,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了,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亲耳听她说出,还是难掩心底的苦涩。

“师父离世前只留下了两句话,‘照顾好云儿’、‘不要报仇’。”天启声音淡淡,云沐却是一愣,吃惊地看向他。他的目光深邃宛如古井,不带一丝波澜。

“若有什么困难,记得来千岩峰找我。”天启转身向外走去,披一肩晨雾,步履轻飘得连叶上露珠都没惊落。

视线边缘有一团紫色的东西,云沐转过脸去,在看清的一瞬间内心一颤——那是一束鸢尾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花,露珠映射着晨光熠熠生辉。

他居然还记得……

云沐慢慢蹲下来,看着天启的背影渐行渐远,终是捂住脸庞啜泣起来。他待她好她明白,儿时的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她喜欢闯祸,每次都是他来背黑锅,可她想不明白,爹娘待他并不亏,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报仇呢?难道这么多年的情义都是假的?

云沐决定去找楚云飞,不论事实如何,她都要弄清楚。

但她没有想到,她会遇上子泠。

是在距楚庄还有四五里路的地方,子泠抱着那把雕花琵琶,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猎猎红衣随风飘扬,似在专门等她。

云沐在离她还有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子泠回头眼神冰冷,杀气顿生。

两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云沐的短匕、子泠的琵琶,将发而未发。生死,或许只要一瞬。

突然间,子泠嫣然一笑,放下手中琵琶,向她走来,那步履轻盈,似蝶翅轻颤在花瓣上。云沐有一些愣住了,但她不想错过机会,手腕一转,短匕已然出袖,猛虎般直朝前方扑去。

子泠却依旧笑意盈盈,步伐轻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云沐蓦地有些慌乱,她有预感,若这一击不中,自己必将受到甚于千倍的惩罚。

短匕快如闪电,笔直地朝前方飞去,直扑子泠咽喉。

眼看就要击中目标了,突然间,一阵脆响传来,将短匕打落在地——是破空而入的一颗石子。

而射出石子的人,正是楚云飞。

他们竟然是一伙的!果然是骗局吗?只有自己还傻傻地相信着,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云沐感到脚有些发软,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露出怯态,可还是清晰地听到的牙齿颤抖的声音。

子泠见到楚云飞,立刻水蛇般缠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还不忘回头挑了挑眉,满脸嘲讽。

楚云飞却一把将她推开,子泠虽然不甘,但也只能作罢。

他的视线落在云沐身上,未曾离开片刻。“云儿,你回来了!”

“回来?这又不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回来?”云沐突然就笑了,“我早就没有家了。楚云飞,你骗得我好苦啊!”

楚云飞的脸色一如往常,不见有半分慌乱,“我是逼不得已的,你相信我好吗?”他伸出手去想要拉云沐,却被她避开了。

“好啊!你杀了她,我就相信你!”云沐指着一旁的子泠,声音有些嘶哑。楚云飞唇角抽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如常:“云儿,别闹。”

“闹?哈哈,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在闹着玩吗?好,你不杀我来杀!”云沐忽然双手紧握,飞速朝子泠奔去,但她快,楚云飞更快,瞬间就挡在子泠面前,接住她探出去的手。

“若你再闹下去,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5

地下室潮湿如同刚褪去洪水的泥地,脏乱不堪,空气中都带着一股霉味。进去不到一刻,云沐就有些想吐。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环境下能住人。所以当看到床上的那个人时,她瞪大了眼睛。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就是一具骷髅上面包了一层皮而已!毫无活力而浑浊的眼睛,嘴唇干裂如树皮,丝毫看不出曾有过风光。

“这个人是?”

“家父。”

“啊!”云沐惊呼一声,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原来并非全无根据。

正如云沐所见,楚庄的老庄主得了怪病,卧床多年。楚云飞四处求医问药,终不得善果,只能用一些珍稀药材维系性命。上次围杀那头黑熊,就是为了取其胆入药。

“所以,你杀了我爹,也是为了取药?”云沐冷哼一声,见到老庄主之时,她本已无力反驳,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但她父亲的命也是命,她不会原谅这种损人利己的做法。

楚云飞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你的父亲和师兄应该没告诉过你吧?好,我来告诉你,因为这些都是拜你父亲所赐,是他让我爹变成这样的!”

云沐蓦地一寒,双肩颤动不止。她想起小时候,楚庄主带着儿子去拜访父亲,不久之后父亲就急急忙忙带着她和天启隐居了。

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记忆中的父亲一直都是个慈爱善良的人,而且他从不染江湖俗事。可是退隐之前呢?不不,不会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跌坐在地,思绪一片混乱,早已感觉不到自己了。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楚云飞的双眼,那双眼,利如刀剑,透出倔强与不甘。她急忙别过脸看向一旁,心中却早已翻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巨浪。

她想起天启转述给她的话:不要报仇!

刹那间,她红了眼眶:“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楚云飞没有回答,看向她的双眸中充满了怜悯。

“你要我的命吗?你和我一起死,我就给你。”云沐说,楚云飞一愣,接连受到打击,死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解脱了吗?

看着面前的女子,楚云飞忽然心生异样,内心似有涟漪,丝丝缕缕,却搅得他再难平静。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最后那句话说得有些迟缓,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云沐却听清了,她怔住,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下人来报:楚庄被人设下结界,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楚云飞眉头一皱,返回地面四处查看一番,施术者内力深厚,用了近十成功力,不是简单就能破解的。

是天启,他此刻正站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手中紧握着赤风剑,目光清冷,视死如归。

楚云飞亦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两人目光相碰,如火如电。

虽没有一句言语,但心下都已了然,这一战,无可避免,至死方休。

天启手腕一转,率先出手,楚云飞随即掠了出去。一出手,就是杀招,毫无保留。

风拍窗棂,月光隐隐,手中剑锋惊寒,映出眼前一片荒凉。

云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不时叫出一句“小心”,却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风掠过耳畔,夹杂着兵器交接的声音,半注香的时间刚过,两人交手已有数百招,下一瞬,风云翻涌,天地变色,剑上白芒闪过,胜负已分。

天启单膝跪地,用剑支撑着自己,一头青丝凌乱不堪,血污覆盖了原本英俊的脸。云沐惊呼一声,急掠过去将他抱住。

双手不住地颤抖,眼泪大颗滚落,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你留手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天启却笑了,手指拨开她脸上散落的发丝,“我知道,他若死了,你会……不开心的,你要……好好活着……”

握紧的手松开,天启重重地落在地上,震得满地尘土飞扬,迷乱了最后的视线。云沐仿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任时间一点点流走,仿佛这样,他就一直活着,未曾离开。

你说过的放下仇恨,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可为什么,你却未放下?

我说过与你再无瓜葛,可为什么现在,我的心会痛如刀割?

我们都是骗子,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等到最后终于看清,一切,却都已经来不及了……

楚云飞看着云沐单薄的身影,忍不住走上前去,叹息着握住她的肩,云沐放佛受到什么刺激一般震了一下,回身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一阵急促的琵琶音传来,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楚云飞大惊,回头一看,只见子泠正抱着琵琶,满脸怒气,手指飞快地在琴弦上拨动。

“住手!”楚云飞翻手一掌劈在子泠胸口,她喷出一口血,幽怨地盯着楚云飞,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看穿,然而楚云飞早已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边云沐听见琵琶,头脑有如千钧之重,昏昏沉沉,眼前赤风剑晃动着,似乎指引着她追寻那已被遗忘的真相。

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痛,但脑中的画面却越来越清晰——鲜血、杀戮、所有被遗忘的和记忆中的,都在这一刻苏醒——正是她自己,在琵琶声的牵引下,拿着赤风剑,刺向了毫无防备的父亲和天启。是她亲手杀掉了自己的父亲,伤了天启,将千岩峰用鲜血洗灌……

“云儿,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为什么非要执着于仇恨呢?”

“师父离世前只留下两句话:照顾好云儿、不要报仇。”

……

天启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头痛欲裂,双目充血,巨大的悲痛袭来,将她完全吞噬。

“啊!”云沐一声长啸震彻寰宇,她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此刻,唯有拿起赤风剑,对准出现在眼前的人……

6

红袖楼依旧人来人往,如往常般热闹。老板会做生意,竟然招进来一个说书先生,在每日歌舞表现开始之前说书,他今日讲的,正是云沐的故事。

“话说那云姑娘拿起赤风剑,如有神助,哗哗哗几下子就把楚少庄主打得落花流水,楚庄的人见少主死了,逃的逃,伤的伤,曾经的辉煌一夕覆灭,化成了一堆灰烬,唉,可叹啊……”

“后来呢?云姑娘怎么样了?”

“这个你要问天老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云姑娘了。诶诶?姑娘,你怎么了?”察觉到一个客人神色有异,说书先生忙问道。

“噢,没什么。”姑娘回过神来,急忙离开红袖楼。

她采了两束鸢尾花,路过楚庄旧址,来到千岩峰,停在两座墓碑前。

墓上长满了青草,偶尔还会停留几只觅食的鸟。啾啾的叫声很是欢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中埋藏着两具骸骨,或许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

她停留了半晌才离去,回身之时,一粒晶莹泪珠洒落在紫色鸢尾花上——那泪珠折射太阳光线,使花更显得娇艳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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