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曾住着一群人,心底曾流进一碗汤,几十年未离去。
文革时代,四口之家远离激烈革命的北京,迁于青藏高原的小城中学校园落户,蜗居在十平方厕所速改的小屋。父母曾为大学、中专老师,此刻双双操起初中老师的教鞭。不过一番比较之后,落魄的我们也就觉得没那么倒运了,还有运气更差的。
隔壁的中年体育老师,打得一手精彩的篮球,原是上海体育学院的教练,专心训练体育系的大学生,由于出身问题,归为「地富反坏右」,现在操练一群毫无球感的初中生。夜深人静时他的二胡传来幽幽的伤感弦音。隔壁的隔壁,是陕西某学院小有名气的中年画家,大嘴乱开 ,祸从口出,被送上高原任美术老师,一身艺术气息混着漫天黄沙,那只本该调度七彩作画的手,常常在家门口摊在地上的棋盘上指挥车马炮。家对面一长条平房的末端,住着一对中年印尼华侨,带着南洋的语调唱歌般很怪很好听。据说当时印尼残暴排华,龙的传人沦为过街老鼠,为逃避被打被杀,他们远离热带岛国,不远万里跋涉大西北以传授英文为生。
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异乡客,常在食堂排队时,唠叨世道的无奈。彼时神州大地运动频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得物资极其匮乏,边疆小城更乏一筹。所有食品凭票供应,大米每月每人一斤,像金子般珍贵。浙江长大的母亲,只有在生病时才煮一些米饭,解馋疗伤。当地人笑话上海人喜食大米的习惯:「阿拉上海人,三天不吃大米饭,阿拉腰杆疼。」尽管我们不是上海人,由于父母说话带着浙江口音,故也被归入「阿拉」的行列。母亲由于强烈的高原反应,不仅腰杆疼,头疼,胃疼,心疼,哪里都疼,不到一年便疼的退休,40出头回了江南外婆家。
母亲不在后,三个和尚极少开伙,食堂的温度给了我全部的热量。一日大厨李叔一勺汤扣在我没洗干净的搪瓷碗里,汤很朴实,少许油花下浮着像白萝卜似的小条块,少许块顶尚有未削净的皮,带着浅绿。吃进嘴里,绵绵的,豆腐般松软,舌尖被干枯了许久的油花激活,味道之惊艳,让我想到母亲,觉得活着好美。可惜我太小,不曾记下汤名,只得在心里把它化作美谈:那个汤。此后我盼星星盼月亮,企望那个汤再出场一次。随后惊悉,在「工农兵领导一切」的「触及灵魂」的运动中,只有小学文化的李叔,被拔升成数学老师,上讲台玩弄数字游戏。原为四川大学教授、贬放来此的数学老师,则补位下了厨房,统领油盐酱醋。一场严肃的「触及灵魂」的闹剧,不经意间,转为喜剧,掺着悲剧。
李叔教数学时,虽有人定胜天的豪情,却感到力不从心的荒谬。他时常困惑于三分之二和二分之一谁大,他痛恨不等贰(他曾称「不等式」为「不等贰」,想必看惯了饭菜票上的「贰」字),认为即便搞清了,对他的厨艺又能怎样,似乎纵然大脑在教室里,思维仍在厨房里。他也无法理解那个长的像叉的X字母,为何总叉在等号左端。李叔无辜地自辩:「我只知道马克思、恩格斯,不知道谁是艾克斯。」空气里充满喜感,引来包括我哥在内的学生们的哄笑和好感,好感源于李叔从不布置作业。
教授自然和李叔一样,笨拙地挣扎于满是烟火的厨房。从游刃有余的长方讲台,贬到油腻腻的漆黑灶台,凝视着自行车轮一般大的铁锅,思量着如何手拉面。不会揉面,不会擀面,把面拉成比筷子还细的手拉面,对他来说,好像要他证明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实在难为了他。我曾尝过他的拉面,比李叔的手艺低三档。拉面极不情愿地被从锅里捕获,像他人一样悲戚,手指般粗,毫无筋道,但颇有实力,一根就能把我吃饱。
李叔演着喜剧,我哥的数学越来越烂。教授演着悲剧,那个汤自然不再出现。
数年后回江南,仍旧腰杆疼的母亲随手上了一锅汤,似曾相识,只是端坐在砂锅里,上面切碎的葱花和漂浮的五花肉薄片,遮挡了下面白花花的主角。浅尝一口,我惊叫起来:「就是它,让我思念了多年的那个汤。」母亲说这货夏天时在江南小城到处都有,3分一斤,可以和香肠清炒,可以与火腿慢炖,可以放开吃,当饭吃。于是我放开吃,当饭吃。我要吃回这些年的损失,百吃不厌,直到离开江南。
来美生活了30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胃依然是中国胃,依然执着于那个汤。每次去中国超市采购,我总不忘抓一片那个汤的主角,在家支起砂锅,备好葱花和五花肉,熬一碗浓郁的冬瓜汤。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3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