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你的城市,来到呼兰河畔的这座小城,太阳正一寸一寸地收起它最后的光辉,也消减着它白天的热度。当年送你,此刻迎我,小城都没有语言,它欲说还休地静默。站在火车站前遥望这座小城,它没有逼迫我仰视的高度,没有让我自惭形秽的繁华,它朴素得像是我的家乡。
一步一个脚印、一眼一缕深情,我以朝圣者的姿态走进这座小城。岁月沧桑,市井自有它的生香活艳,我看到带着五六岁孩子的大姐蹲在站前马路边燃一盏炭火烤玉米卖,我看到公共汽车满载一车乘客、缓缓驶离站台,我看到三五成群的人们在街边悠然地走着,我看到小商贩推着货车吆喝叫卖……
第二天上午一路打听来到你的故居,从立的高楼之间,你的故居有如山脚的平原,但是平原自有其丰富辽阔。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下去,看房间里的箱箱柜柜、瓦瓦罐罐,草灰蛇线,伏延千里,我从它们的纹路肌理中去触摸你书中描述的过往,在文字与实物的对照间想象你生活的每一个生动的细节。
东屋里间是你祖父母的居室,看着窗格子,我想起你在《呼兰河传》中的描述:“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小时候,当别人把淘气的你抱到祖母的炕边,你总是不加思索地往炕里边跑,麻利地用手指挨着排地给纸窗通几个洞,祖母惩罚你,在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拿着一个大针到外面等你,你刚一出手,手指就被刺得厉害,从此你再不喜欢祖母,不愿意再到这间屋子里来,你拉着祖父到后园,“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如今的后园依旧新鲜漂亮,金色的葵花向着太阳,粉色的牵牛花吹着喇叭,红色的芍药花在菜地里一枝独秀,各色的格桑花在微风里招摇,白色的小蝴蝶在花草树木间上下翻飞,阳光透过高高架起的葡萄藤的缝隙,在甬道上印上斑驳的光影……固然是生机盎然的繁华,然而繁华的背景里缺少人,终显荒凉。院子的一角,你挽着祖父胳膊趴在他膝头的雕塑是那样活灵活现,让我想起你趁祖父拔草在他的帽檐插玫瑰花的情景,你一边插一边笑,当你听到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的时候,你笑得哆嗦起来……秋雨之后草木开始凋零,不久之后白雪覆盖了整个花园,这时储藏室又成为满足你好奇心的探秘乐园,一包颜料、一块观音粉、一块圆玻璃、一个藤手镯……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都被你搬弄出来一一把玩,坏的坏,扔的扔,从此消失。
善良的你,一颗幼小的心灵已在祖父满满的爱里萌发着对底层人民的悲悯,你说:“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祖母死后,家里办丧事的时候你突然有了小同伴,他们带你走出家门,你才发现:“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你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小小的你,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会被迫辍学,逃婚离家,从此漂泊异乡,一世流离。
你与心仪的表哥从呼兰逃到哈尔滨,又从哈尔滨逃到北京,但是这个男人最终顶不住家庭的威逼,把你抛弃,你只身一人回到哈尔滨,遇到在哈尔滨读书的弟弟,任凭弟弟怎么劝你,你都决计不肯再回到那个因祖父离世而不再有温情的家,你在散文《初冬》说:“也许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样,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生活无着的时候你委曲求全地找到曾被你毁掉婚约的未婚夫,最终的结果是再次被弃,临近产期,困窘的你向哈尔滨的报馆求助,结识了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萧军,你写了《春曲》组诗来表达心中的欢喜: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啊,春天到了!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其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他说:爱惯了就好了/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你说他是你的初恋,是啊,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完美恋人,过去的一切遇见,不过是懵懂无知,或是将就。与他在一起,你也常常饱受冻馁,你在散文《饿》中生动地描述自己的处境:“……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一条的,后来就大哭了!……”生活的困顿尚可忍受,能够击垮人心的永远是精神的重创,面对男人的背叛,一颗敏感的心所感受到的痛苦比起常人总是加倍的,那怎么是一组《苦杯》所能盛装得下的: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我也写了一只诗/他是写给他的新的情人/我是写给我的悲哀的心的。
我幼时有个暴虐的父亲/他和父亲一样了/父亲是我的敌人/而他不是/我又怎样来对待他呢/他说他是我同一战线上的伙伴/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更失去朋友/只有一个他/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带着难以治愈的伤痛,你只身东渡日本,后来你又经历了与端木蕻良、骆宾基的感情,不了解你和你的创作的人认为你私生活混乱,软弱病态,只能从一个男人身边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其实你不过是想在这那动荡的年代里寻求一个温暖而稳定的归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但是你说:“我总是一个人在走路”、“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最终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战火纷飞中,你寂寞地离开了人间,你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你对自己短暂一生凄凉遭遇的血泪控诉。
离乡出走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妙龄女子,多少年后,你病重之时没能陪在你身边的、后半生饱受世人指责每每痛哭流涕的、后来有了爱人却一直把你的照片挂在书房里的你曾经的恋人端木蕻良在你去世40年后携着你的一缕青丝来到你的故居,把这呼兰河畔的女儿交给她的家乡……
从你的故居走出来,站在门口留影、回望,我仿佛听到你向祖父学诗的朗朗童音:“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