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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在人那里,神才爱过世界。“
“这就是你的开场白吗?”另一个声音轻笑一声,作为对初始的那个颇有些沧桑、疲惫的女声的回应。伴随着这个声音,周围的那圈若有若无的黯淡迷雾似乎散开了不少,似乎有光线兀然出现并将之驱散。
“这是我踏上旅程后最初的那些日夜里,反复回荡在我脑海里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它更为贴近我的使命吧?”
“最初……你是怎样看待你的任务的呢?“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是要组织语言,“最初,最初我什么都不理解,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使命。无论是对神,还是对爱。我所拥有的,只是脑子里可怜巴巴的一点从书本上学来的观点与知识。这样看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整个游历的过程,恰恰就是存在借助爱诞生的缩影。“接着便是一串低低的笑声。“一开始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那几个皇兄的阴谋,不,他们的脑子没有那么灵光,应该说是他们背后的那些力量针对我布下的阴谋。但最终我却释然了,哪怕是让我远离权力中心,我也并不在意,因为我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
“和我讲讲你后来的故事吧。”那个难以分辨男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吧……”女人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数秒,终于开始了讲述。
“作为一个极其空泛的东西,我最早试图从它一些容易接触到的形式入手。我们路过了琉尔塞边境领,那里遭受着帝国的整个寒冬的肆虐。百年以来北方最可怖的严冬呵。冰风暴与战争轮番践踏着这片土地,而敌人正是帝国治下的另一个公国。我们很快意识到,战争并不全是毁灭,我们看到在某处战场上,一个骑士在击倒了十余名敌人后身受重伤却依然扶着象征着荣誉的领地旗帜,被我们救了出来——当然,是瓦尔特出手的,作为皇室百年来最强大的武士,他足以护佑任何一个人的安全——无疑那是一个拥有着强大内心的战士,是一个对自己的领主无限忠诚的年轻人,有着某种纯洁的理想主义……”
“所以在你看来,忠诚也是一种爱,对吗?”那不带感情的中性声音再次响起。
“那面染血的战旗我们带走了,最终得到了水晶的认可。不幸的是,那个骑士最终并没有幸存下来,我记得当时随我同行的米莎小姐甚至因为她的善良而落下了泪水……也是啊,从几千年前便开始有的,对共同体的无限赤忱的感情——人们愿意宣誓效忠,人们在心底里支持着某个实体,愿意为了它而奋战到底,这是一种固执,也是一种珍宝。事实上从忠诚出发,我们逐渐抵达了第一个,关于‘爱‘的共性,那便是守护。母亲守护孩子,是母爱;爱人守护对方,是情爱;信徒守护信仰的神灵,是虔诚之爱……在转向南方之后,我们遇到了一位母亲,一直在守望着她那参加北方战事的佣兵儿子,我们告诉了她一些战报,那些不算太妙的消息使她更为忧心……我安慰着她,帮她拭去了泪水,并暗中保存了下来,成为了第二份,关于爱的结晶。而关于情爱,起初我们试着采集了一些相濡以沫的平民夫妇关于爱的见证物,可惜纯度却并没有达到要求,必须是尽可能接近本源的物品。直到后来在硬闯邪教徒集会据点的时候,救了米莎一命的瓦尔特似乎是点燃了她的爱,两人越走越近,我们才意识到应该是一个机会。我为他们创造了独处的机会,他们互相表白,将那作为礼物的花朵保留了下来——那居然达到了水晶关于纯度的要求。”
“看起来,爱情只有在最初的时候纯度才最高。”
“没错,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火花,一种创生。那时我们忽然有了隐约的灵感,同时想到了一个哲人的话语:人在陷入爱恋的时候才获得了新一次的降生。是的,肉体的降生是母体所赋予,灵魂的唤醒是另一半所赋予。我们由此更进一步,母亲面对孩子,和爱人面对彼此,所进入的状态都是创造,爱人和母亲一样,都是在塑造生命,甚至和那神灵,和那创世主宰除了位阶上也并没有别的不同。光明之主在上,请原谅我将神灵与凡人相提并论的亵渎之举,但这的确是我们所发现的。”
“你相信神灵的存在吗?”一个略带好奇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你从未亲眼见到任何一处神迹?”
“神灵……创世……主宰,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但祂在观念中的地位却是不可动摇的。我们的观念体系,要想存在而不至于崩塌,就必须预设这样一个原初的,万全的主宰。而在现实中祂是否存在,反而是一个次要的问题了,至少对于我来说,我并不关心。事实证明,千年所建立起来的观念体系,也最终助力于我们的任务的完成。”
“我将继续讲述我的历程。就如我刚刚提到的,我们在南方平原的一个小镇里发现了邪教徒的一处据点。说起来,提到邪教徒,就必须讨论我们是否有资格评判某个信仰的正邪,以及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标准来判断,那就涉及到善恶的领域了。何谓良善,又何谓邪恶呢?虽然很多人观念中的善恶仅仅只是权力体系下建造起来的意识形态工具,但我仍然相信存在着超越的、绝对的善的标准。关于这一点,米莎提出了她的想法,她认为,制造痛苦、带来苦难与灾厄,便是恶;而反过来消灭痛苦、驱逐灾厄,便是善。全体人类幸福的最大化,便是最大的善。那么,牺牲局部的幸福,成就总体的幸福,是善吗?我这样反问她,这使她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其实无法回避,因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多的所谓善行,只不过是一种转移罢了,为某些人带来幸福的代价便是给另一些人带来痛苦。所以才会有哲人说,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作恶,而且还是不可容忍的恶。”
“而且还有自主性的问题……”那个声音提醒道。
“没错,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讲的。如果那些人是自愿承受的呢?真真正正的自愿地承受痛苦以成就另一些人呢?那么幸福的承担者,他们的幸福的获得,又是否完全纯洁呢?想要追逐绝对的、纯洁的善,这是必须考虑的。正像世代为奴的奴隶,他们以侍奉主人为天经地义,完全不会有任何苦恼,难道这是一种善吗?他们遭受着疾病、劳役与轻视,这是另一部分人享有更好生活的代价。那些邪教徒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己的婴儿献祭给邪神,同样也是心甘情愿的——当然并不全是如此,唯有那些虔诚者才是这样。但这也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婴儿可不具有自主性。”
“但是那些献祭者却是有的,对于父母来说,孩子的失去同样也是一种无可置疑的剥夺。”
“剥夺……你似乎抓到了重点。”
“说来也真是奇妙,我们并没有按照顺序激活水晶,而是找到了一个本应在更晚些时候才出现的线索。善良与邪恶。在与邪教徒接触之后,米莎小姐很快反应了过来,提出了另一种说法。善是赋予,恶是剥夺;善是赋予现实性,而恶则是剥夺现实性,现实性即是我们确认自己存在的根据,所有的生存资料都是现实性的一部分,人的自由与理性也是。哪怕是待遇最好的奴隶,日常生活中少有痛苦,但本质上依然有一样东西已经被剥夺了,那就是自由,不仅是身份的自由,还是行动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他们不被允许,也没有资格拥有那种自由。“
女人说完这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整理思路,然后说道,“我们再来理一理吧,首先是现实性本身,我们——理性、自主的存在者,确认并维持自己的存在,刚刚我跳了一步,那便是确认本身,这是理性,先验理性,它在观念中建立秩序,驱逐混沌,发现真理。主体赋予其他主体以现实性,那便是善;主体剥夺其他主体以现实性,那便是恶。最后一环是美。我们会认为怎样的存在是美的?我们会对激起愉悦情感的存在认为是美的。我们会对怎样的存在激起愉悦情感?我们会对有利于现实性自我维持的存在激起愉悦情感,正如健硕的躯体是美的,因为它代表着更低的疾病几率与更高的获得生存资料的几率,锃亮的盔甲是美的,因为它能够保护主体免于利器伤害……有的美与现实性关联紧密,而有的关联隐晦,但有一点是它们的共性:美是现实性的自我完善。不同的主体对美的认识不同,是因为他们自我对现实性完善的需求各不相同。有一种观点认为,易碎的、易破灭的是美的,这似乎不符合我们的结论,但实际上却暗相符合:这些易破灭的存在正是出于自我存续的需要才发展出了足以激起主体愉悦情感的特征,来获得更好的保护。”
“那么,你又如何将这些与爱相联系起来呢?”
“您且别急,等我慢慢道来。在我出发的时候,皇都的一位主教先生给了我一句提醒:神爱世人,这爱不仅体现在虔信者身上,同时也体现在蔑信者与异教徒身上。在起初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困惑,神对世人的爱,到底该如何发掘,这句话又该怎样理解。那难道是一种造物主对造物的爱吗?我想,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创世之后,神便”退场“了,因此,祂不能对这世上的善恶负责,一切都是世界自我演化的结果,这是一般的观念;但仔细想想我在神学院学习时曾阅读过的神学典籍,我才逐渐对神参与这个世界的方法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们曾经遇到过一个执行完战争任务的佣兵团,佣兵团的团长让我印象深刻,在他的队伍里,他带着一个已经陷入疯癫的女人,在佣兵团团长望向她的目光里,有爱恋,有苦涩,有怜惜,有无奈。他告诉我们,自己无法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疯人院里,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说起来,我们从没有接触过疯人,疯癫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意象呢?您可以这样理解,她已经迷失在自己头脑中的冒险里了,不能够正常交流,因为她总是从一个话题飞快地转向另一个毫无关联的话题,而且全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幻想。她已经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了。佣兵团团长解释说,她父母所在的村落遭受了土匪的袭击,全都魂归天国了,当她回到家乡发现这一事实的时候当场便彻底、永远失去了理智。换句话说,她的现实性已经被剥夺了,而且还是以一种极为粗暴、残忍的方式。“
“在人降生之前,主体同样沉浸在一片黑暗与混沌之中,理性的种子尚未萌芽,也就不可能找到自己的现实性。而陷入疯癫之后,现实性破碎,主体则重新回到了那一片荒原之中,那是一个永不止息的黑暗风暴,一个螺旋,一个漩涡,现实性的碎片围绕着它打转。不难发现,理性贯穿着人的诞生与消亡。那么,理性的根源又是在哪里呢?最初的存在又是怎样的呢?我又想起了主教先生的那句提醒,神的爱体现在所有人的身上……所以,它可以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中介,联通起具象的爱,与真理、良善与至美。我们先前发现的那些爱,都是爱的本源,真正的本源所凝聚出的具象实体,返本溯源之后,便是更为离散、却也更为纯洁的爱。这本源的爱借助着一个个具象实体,持之以恒地、近乎本能地完善着自身,试图向极致、向无限进发(尽管那并不是凡人所能抵达的地方),这个过程分为真、善、美三个环节。每个人所坚持的价值各不相同,但他们的追求却是一致的:将自己坚持的价值向完美的形式进发,这,便是爱。”
女人似乎看出那个声音想要打断她的话,但不等祂发出声音,她就抢着继续道,“请允许我在最后才讲述那关键的环节。也就是,理性的诞生。按照教会的说法,在最初的最初,只有虚空,只有黑暗,只有无尽的混沌,它不可知、不可视、不可触,它是全部。忽然,诞生了一缕光,这光是先于人的第一个存在,也是我们所信仰的光明之主。光明映照自身,便成为了理性的光芒。祂通过对自身的复制与映射来实现自己的意志,非此不可,人是神体验世界的中介,也是神之爱的现实性的自我塑造的通途。神的实体自从第一次的自我映射便已经消融在了人之中,因此,既不能说神是不存在的,也不能说神是存在的。神学教义所谓的神位于每一个瞬间,每一寸空气与土壤中,因而也是有其根据的。真正的、原初的爱,是虚空中一个个想要挣脱黑暗之海的节点的愿望与渴求,祂朝向理性、朝向秩序、朝向光明。”
“光明便是神之爱指向之处,也是一切之爱所指向之处。光明同时是神和人存在的最终根据。人的存在以神为根据,而神的存在以自身为根据,以自身内在于光明的实在为根据。光明本身是无意识的,但通过自我映照而产生理性,因而在概念中产生了秩序与混沌,存在与非存在,可知与不可知的对立。那么,既然有指向存在、指向光明的神之爱,当然也就有指向反面的死之爱,死之爱的根据也在于光明,在于光明的自我耗竭,就像光消失在黑暗中。光始终有一种内在的、消耗自我的倾向,始终在燃烧自我,燃烧的过程也就是走向虚无的过程。它可以是连续的,也可以是非连续的——如果遇到某种不会进行反射的黑体,那么光也会在一瞬间变为虚无,它无法穿越障碍,也就转变为了恨。就像那个爱人陷入疯癫的佣兵团团长,他在发现这一切之后便带着人手第一时间完成了复仇。为什么会有恨?因为我们原本期望他人友善,他人却残暴;我们原本期望温柔,却得到冷漠;我们原本朝向创造,他人却朝向毁灭,这种期望的落差会导致一些心智不坚的人被污染,内心被仇恨填充,实际上便是他们理性的光之中的能量耗竭,重新向着黑暗坠去。而真正强大的人,或者说,真正纯洁的人,则不会理会那些挫折与落差,诚如一位哲人所感叹的那样,与纯洁者接触时,罪恶变成痛苦;而罪恶的人则相反,把单纯的痛苦变成罪恶。至此,我猜我们已经发现了爱的本源,一如那个水晶所指示的那样。”
伴随着那有些沙哑的女声的停止,整个虚幻的空间,一时间陷入了沉寂。半晌,另一个声音才作为回应,响了起来。“你的建构,虽然尚有粗陋之处,但也已经十分不错了。”
“那么,现在,您能告诉我您的身份了吗?”女人的声音带着些许期待。“我无法看清您的面貌,只有一团迷雾……”
“我啊……”那个神秘的声音轻叹了一声,“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存在。这取决于你的想法。”
女人心中一动,眼前的一团迷雾便浮现出了一个目露智慧光芒的老者,那,是教会里供奉着的神像的模样。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神灵是何样貌,这只是人们自己的想法罢了。
“您……您就是真正的光明之主吗?”女人激动了起来,声音也微微颤抖。
“无所谓,名谓并不重要……”老者沉吟片刻,嘴角露出笑意,“当然,你也可以称呼我为,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