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愚昧，神们自己，也缄口不言。

      阿西莫夫，这一美国的科幻泰斗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当属《银河帝国》系列，无论是机器人三部曲还是基地三部曲都以超凡的想象力卓越拔群。

      而《神们自己》，作为阿西莫夫自1957年后沉寂十五年复出的第一部长篇作品，风格与先前史诗般的太空歌剧颇有不同。在这本小说中，我们能看到学术圈的勾心斗角，也能发现别具一格的情色元素，更能观察到隐藏在彼此分歧的立场、选择背后的哲学考量。所以有评论家调侃说，此前所有针对阿西莫夫“不擅长外星人题材、情色描写”的批评在《神们自己》问世之后烟消云散。 

      故事发生在22世纪，这是一个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也是一个进步趋缓的时代。人类在月球上建立了基地，繁衍了几代人，研发出了光速航行的飞船，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电子通道”无穷无尽的无污染能源供给。

      青年科学家哈兰姆为了向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同事狄尼森证明自己，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电子通道，一个通向平行宇宙的能量通道。电子通道的高明之处在于，由于两个宇宙的强作用力不同，电子的转移会同时给两端提供能量。由此，哈兰姆被人们捧成了英雄，获得了无尽的荣誉。

    十几年之后，另一位青年学者拉蒙特却发现，电子通道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恰恰相反，它将人类置于巨大的危机之中。因为电子的转移会改变两个宇宙的强作用力大小，而这一基本参数的改变会直接改变恒星核聚变的速度。也就是说，平行宇宙的恒星会加速冷却，而人类宇宙的恒星会加速燃烧——直至爆炸。这个过程有可能在几十年内就引发太阳的毁灭。

      然而，吹哨人拉蒙特的警告却几乎被所有人忽视了。

      刚愎自用的电子通道之父哈兰姆出于维护自己地位的考虑斥责其为异端邪说。

      谨慎的参议员巴特要求其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哪怕拉蒙特一再解释说当能观测到的证据显现时为时已晚。

      不愿舍弃电子通道丰饶能源供给的研究员陈教授显然也对拉蒙特的理论缺乏信心。

      只有志同道合的语言学家布罗诺斯基愿意与他合作，试图与平行宇宙另一边的人类取得联系。那边传来的单词，“恐惧”，似乎给了拉蒙特信心，这可能意味着平行人类也发现了电子通道的风险。可是，对方却始终没有关闭通道。

      拉蒙特得不到主流学界的支持，反而遭到了哈兰姆的封杀，进一步的研究无以为继，电子通道依然运行如常。

      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视角转到了平行宇宙的人类。那里的人类有三种性别：理者、情者、抚育者，每个家庭都由这三种性别的个体构成。理者追求真理、追求理解；情者以情绪与感觉为中心，追求爱与享受；抚育者是保守、稳定的一极，追求责任，三种人类以光波为食，形态各不相同。他们能化为气体，亦能长出触手，以固体形态存在。当每个家庭诞下三种不同性别的后代后，三者将彻底融为一体，成为形态最接近人类的“长老”，负责技术的开发以及新生理者的教育。

      我们的主角三人组理者奥登、情者杜阿、抚育者崔特却有些许不同。奥登是理性的化身，与其他理者不同的是他与情者杜阿走得很近；杜阿与一般肤浅而庸俗的情者不同，她亦有很强的求知欲，孤独而独特；崔特亦不像一般的抚育者，他有时候也会表现出不服从。

    三人在交合的时候能变成长老伊斯特伍德，也就是他创造了电子通道。对这一切，三人却是一无所知。随着电子通道的奥秘逐渐被揭晓，杜阿意识到这种工具的使用的风险，对于本宇宙来说太阳慢慢冷却没有关系，反正他们能获得另一个宇宙的能量；但是对于平行宇宙来说却是灭顶之灾。于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她偷偷向另一端发送信息，也就是拉蒙特他们收到的警告。

      如此一来，杜阿算是彻底站到了众人的对立面。所有人都认为，不弄电子通道他们迟早会因为太阳冷却而面临灭亡的危险，与其牺牲自己的文明，不如让其他文明代自己去死。

      最后，杜阿迫不得已与奥登和崔特合体，永远化身成了长老伊斯特伍德。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意识到，在长老的思维中，情者是被压抑的，他将主要按照理者的方式行动。至此，电子通道依然运转如常。

    第三部分的叙事回到了人类世界。当初间接促成哈兰姆发现电子通道的狄尼森与拉蒙特一样，科学生涯无以为继。出于对地球学界的厌倦以及开展进一步验证性研究的动机，他决定移民月球。他的到来，受到了地球驻月球总督以及月球科学家内维尔、女导游兼预言师赛琳娜的重视。在月球分离主义思潮渐长的背景下，总督需要他作为一个地球月学界之间的中间人，而内维尔需要他在月球建立电子通道，以完成他的分离主义野心。

      多亏了赛琳娜发挥预言功能间接发明的仪器介子仪，狄尼森得以实践电子通道危机背景下的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找一个强作用力更弱的宇宙蛋平行宇宙当作“接盘侠”，用以平衡由于电子通道而导致的强作用力增强。实验获得了成功，狄尼森以及他的灵感来源拉蒙特取代了哈兰姆，成为了新的英雄。内维尔却要求新的能量通道其能量分配与施工必须要有月球科学家参与决策，其目的是借助宇宙蛋通道提供的能量与动量催动月球离开地月系，实现其分离主义野心。当然，这一计划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而以失败告终。

      结局皆大欢喜，狄尼森实现了研究愿景，也收获了与赛琳娜的爱情；拉蒙特也能在哈兰姆面前出一口恶气了；人类终于暂时消除了电子通道这一无限能源的潜在风险；平行宇宙人类也得以保留了这一救命的能量来源。

    然而，在这欢喜的结局背后，有更多东西值得读者反思。

  •愚昧

    阿西莫夫写的导言是：献给人类——愿与愚昧的战争终有胜利的一天。

    何谓愚昧？技术进步并不会消除愚昧。可以说，愚昧是附着在人类骨子里的、伴随着人性而持久存在着的。

    有句话说的好，成年人的世界，不讲对错，只讲利益。可利益的极致化追求、黑白对错的模糊，往往会产生一些荒唐的后果。

    哈兰姆是愚昧的：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不惜一切代价打压拉蒙特可能对电子通道产生威胁的理论，即便代价是人类的灭亡。

    公众是愚昧的：即便拉蒙特的理论再正确，公众也只会觉得他的理论违背了大家的眼前利益。他们不想放弃电子通道，所以他们只会拒绝细想拉蒙特的理论。长远利益再一次败给了短期利益。

    以伊斯特伍德为代表的“神们”也是愚昧的：他们看上去很精明，选择了自己文明利益的最大化，却以十足的冷酷面对其他文明注定灭亡的命运。这样的选择，与踏上美洲大陆屠杀印第安人获得生存土地的殖民者们又有什么区别？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倒退。或许文明注定是自私的，但只要有一种选择能摆脱悲剧性的二重性，没有人有权利选择最自私的那条道路。

    内维尔是愚昧的：“任何与你的美梦相抵触的东西，都不是事实——你早就咬定了。”赛琳娜如此嘲讽他。内维尔一度对狄尼森的实验持鄙夷态度，仅仅是因为狄尼森的研究将要得出的结论对他不利。他与哈兰姆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最后化身为“神们”的人类本身也是愚昧的：我们找到了“接盘侠”宇宙，一个强作用力更弱的宇宙蛋宇宙，那边有没有智慧生物居住，不清楚，没关系，只要能渡过人类的危机就行。人类也成了盲目而愚昧的“神们”。

    愚昧及其荒诞的结果并不是仅仅存在于故事中，它在现实世界不断地上演，6.24佛罗里达海滨公寓倒塌事件就是个典型。

    6月24日凌晨一点半公寓倒塌，美国联邦应急管理局的人员原本可以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可是由于没有州政府宣布进入应急状态，联邦人员法理上是没有权利擅自行动的；那州长在等什么呢？他在等县长的事故声明……如此一套官僚程序下来，十六个小时的黄金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你问为什么没有哪个官员以生命为重，说特殊情况特殊反应？根本没有人敢担责任，只是想着自己的位置稳不稳。

    后面的考古式抢救也是令人迷惑，砖头“轻拿轻放”，救援人员每隔45分钟就要休息甚至接受医学检查，晚上因为黑暗甚至要停止作业……种种操作，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救援人员的安全”，是的，没有人能担的起救援人员出事的责任。直到7月7日，政府宣布行动由救援转变为“善后”，也没能救起一个活人。

    更荒谬的还在后面，面对如此灾难，美国政客的行为更像是表演作秀：对猫、狗的命运表示关切，大肆宣扬死里逃生的“猫奇迹”，为的是收取动物保护主义者的选票；对救援产生的噪音灰尘表示关切，承诺在全镇做空气质量检测，为的是收取当地人的选票……除此之外，民众远道而来献花、默哀，甚至有人开起来演唱会，于是现场有人开始出售音响、献花、蜡烛；网红大V开始线上祈祷，收获一大票点赞转发……

    没有人真正关心埋在废墟下的人，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有没有得到满足：政客看选票，官员看流程，网红看热点，民众看道德表演的满足感。仅此而已。

    阿西莫夫笔下的世界里有杜阿、有拉蒙特与狄尼森之流吹哨者，而当今的美国却没有一个人能挺身而出。现实远远比想象更为残酷，也更为真实，人类的愚昧仍在继续。

  •三位一体

    《神们自己》作为卓越的设定小说，最引人注目的无疑便是平行宇宙人类三位一体的设定。

      某种意义上来说，情者与理者都是理想主义的化身，理者象征的是理性、智性主义；情者向上走是浪漫主义，向下走是本我式的欲望之海。此二者都是与现实很难兼容的。只有抚育者是现实主义：他是自我的化身。唯有三位一体，达到真正的协调，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大写的人。长老看上去是三位一体，但本质上是伪三位一体，情者被压抑了，现实性的利益被严格地考量，这不是理想状态，却是人类的真实现状。

      三位一体无处不在。三角的结构是稳定而平衡的：情者、理者、抚育者的平衡（微观三角），平行宇宙、人类宇宙、“宇宙蛋”宇宙的平衡（宏观三角），拉蒙特、长老、狄尼森的平衡（结构三角）。小说的第一部分，情绪化的拉蒙特是情者、理性的布罗诺斯基是理者、保守的哈兰姆是抚育者，其中拉蒙特主导了故事；第二部分，情者杜阿最为亮眼，但最终三位一体的伊斯特伍德以抚育者的姿态占了上风；第三部分，狄尼森是理者、赛琳娜是情者、内维尔是抚育者，但狄尼森以理性的姿态主导了故事的收尾部分：理性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不要忘了，理性的胜利离不开情者赛琳娜的支持。

      阿西莫夫似乎是在告诉读者，面对愚昧，光有理性并不够，光有感性也是如此。它需要三方的共同努力。单独的理性是空中花园，单独的感性会走向偏颇，单独的现实主义只会导向冰冷的功利目的，最终抵达自身的反动。

      毕竟，就连神们自己，也如此徒劳地应对着愚昧。

  参考资料

    [1] 环球时报，7.12，美佛州倒塌公寓遇难人数升至86人，政府却在宣扬“猫奇迹”，民众：这就是搜救成绩？

    [2] 光明网，7.12，美国高档海滨公寓一夜坍塌，是天灾还是人祸？

    [3]Josh Wimmer and Alasdair Wilkins，2010.7.17，isaac-asimovs-the-gods-themselves-in-which-scientists-are-jerks-and-aliens-masturbate  http://io9.com/5589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