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
回去的路上,赵纲心里乱得紧。“卿只管放心,朕自有叫三哥听话的办法。”“赵卿不必劳神,就照刘卿所言办吧,章明刚被朕遣去、出去剿流寇,哪里赶得及?”岳楷说过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反复着,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神清亮又坚定,瞳仁里好像能放出叫人无法直视的光。
最倏忽而过的便是时间,叫他自己从翩翩少年郎到如今华发三千丈,也让岳楷从一个毛头小孩成长到现在这个样子——眉眼虽不曾变过,可流转于此间的神情再不同以往,岳楷不是当年只凭仁德为人称颂的那个七王爷了。执掌大权的这五年里,权势和争斗开始变成他手里的玩具,这个一开始需要依赖佐政大臣的年轻人,终于被时间磨砺出了王者风范,就像一把不知不觉间开了刃的剑。
帝王的成长,对于一个国家的稳定和发展,无疑是必须的,只是这成长究竟是不是好事,赵纲心里却有着不同的想法。作为先帝指派的佐政大臣之首,作为岳楷的众多丈人中最位高权重的一位,赵纲在欣喜地看见岳楷成长的同时,也开始发现这把宝剑越来越不听自己的使唤,越来越不能让自己像从前一般轻松地握在手里大杀四方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年轻皇帝开始不听从他的诤言他的政见,刘梓襄这样的竖子都能一步步爬到仆射成为岳楷新的左膀右臂。
举荐章明未果的事实再一次印证了他与岳楷之间发生的变化,赵纲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拨乱反正留一手——他是不会承认这所谓的拨乱反正无非是给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与富贵一个更好听的说法罢了。不过幸好,他安慰自己,他还有一个在后宫遵循他的意思蛰伏多年,不争不抢却颇为得宠的女儿。前朝后宫勾结他本不愿意去想,他读过的圣贤书也不允许他想。只是形势所迫——若能叫官家耳聪目明不被刘梓襄这样的小人迷惑,若能让官家对自己的英明政见言听计从,从而为天下苍生带来福祉,这个罪名,他还是背得的。
对于赵纲的满肚子打算,岳楷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子丑寅卯一点不比赵纲少,福宁宫里他一贯喜欢的正山小种此刻也是咸涩不堪入口。他本来有意留刘梓襄用过午膳再走,正好同她好好聊聊,却架不住她一再推说身体不适。那张一夜未眠脸上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比泰山还重的眼圈就摆在眼前,于是那些挽留的话也没法说出口,想要拉住她的手又缩回了袖笼。
“回去好生歇着罢,等身子恢复了,再来赏玩荷花。”他只能这么说,他希望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失望却带着轻松。
他想同她聊的事情,是怎么出卖她,出卖这个他认识了八年,辅佐他从夺嫡开始直到在龙椅上坐稳了的朋友。这些话没有一句他能轻易说出口,只是他更清楚如果这件事不做,失去的将数以万计的子民。一人与万人孰轻孰重,他内心又是如何苦楚,她一定能体会,他知道的。
后燕与齐,或者再加上从前的南陈,就算叫他再头疼,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无计可施。只是这一次出现的强敌,只怕合大黎、后楚,楚国三家之力才刚刚有拿下的可能,何况最能打仗的康王又成了这个模样。除了牺牲她,他还能做什么呢?为国为民,他必须这么做。他与刘梓襄相识八年,她一定能理解。
岳楷给自己找着各种借口,双手心不在焉摆弄着汝窑的茶盏,直到茶汤凉透也无心喝上第二口。这八年来她给过他无数的帮助,好几次更是全凭她才能反败为胜。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并非一个值得辅佐的明主,也并不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不堪的事罢了。终于各种借口也不能叫他良心稍安,他清楚地告诉自己,自己欺骗了她,利用了她,整整八年。最后还要牺牲掉她。
“庆王殿下万安,奴婢是沈贵妃处伺候写字的女使。”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么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又会是什么呢?梓襄啊梓襄,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窗外夏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叫石榴树剪出斑驳绚烂的碎影打在地上;芍药开得恣肆,好像再不开得大些香得浓些便要辜负了这番好光景。一旁柳树垂下的绵绵长枝摆动起来,从这朵流连到那朵,抚过一瓣瓣含着露的花儿来。半个巴掌大的蝴蝶儿在其间穿梭来回,翅膀被阳光折射出的光彩让最名贵的南珠也黯然。明媚吧馥郁吧,还有什么比草木更不知愁呢。
左仆射府的密室里,倒是截然不同的样子:没有跳远斑驳的光影,没有花木芬芳,只有墨香混杂着久不见阳光带来的微妙尘味。叶锦城在暗门背后等了好一会,才等来刘梓襄替他开门。
“出什么事了?急着叫我来。”定睛看了她的样子,叶锦城意识到自己绝对说了一句废话。眼前的这个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神情古怪——明明是一脸惶恐却还要拼了命地堆笑掩饰。她看起来脆弱极了,再不像那个朝堂上玩弄权谋呼风唤雨的仆射,也不像他一贯认识的那个铁石心肠不择手段的女使。好像这一刻,她又变回了一个寻常的姑娘。
这一刻刘梓襄确实脆弱极了。她一点也不想说话,也一点话也说不出。只是举起手,给他看捏着的东西。
两张胡麻纸。
“锦城,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没给他惊讶的时间,刘梓襄给这两张纸简要地做了个总结。他接过那两张纸,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手攥它们攥得很紧:“上面没字的那张是昨天晚上出现在书房里的,有字的那张则在我从宫里回府的路上,被人打进车里。”“许是误……”他试图安慰她不过误会或巧合,只是纸上的字叫他生生把后半句安慰吞进了肚子里,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为什么见过大风大浪如她,会一副近乎崩溃的样子。他的冷汗唰地从肌肤里冒出来,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宝剑直逼向后颈。
连他也觉得惶恐,更不要说她了。
“点检做天子”,狗爬一样难看的暗红色字迹。
“你看,对方连我们做过些什么都知道了。”她不断命令自己控制住两条不断发软的腿,命令自己努力去笑,只是脸上的肌肉很不合时宜地颤着抖,越来越剧烈。罢了罢了,她干脆不去笑,干脆任自己将那些恐惧惊慌挂在脸上,任那些情绪拨弦一般勾乱她的语调:“可是我们呢?什么都不知道。”
接不上话,两个人只能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沉默了许久。叶锦城本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还是默默闭上了嘴。他注视着她,在她恍惚闪烁的眼神里找寻着自己的影子。又过了好一会,终于看见刘梓襄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又变回了她一贯在别人面前展现出的样子,虽然他还是能看见那些极力被她隐藏的惊惧。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定,她眼里甚至泛起了决绝狠辣,终于,沉默也被打破:“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们不能任人鱼肉,更不能输——我要提前那件事。”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痛楚叫人清醒又畅快:“今儿官家提起了滁州的事,我便顺势举荐了康王。”
“我知道我们的筹码不够,这一招调虎离山的把戏根本算不上水到渠成,只是你也该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她死死盯着叶锦城的眼睛,仿佛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里有所有自己想要的结局:“所以我们必须更快些,我们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搞鬼,同时还要准备对会妨碍我们的那些人下手——赵纲,和其他人,一个一个,清除干净。”
“我知道这样做可能打草惊蛇。只是打草惊蛇也要做,如果事成之前我们的身份就被人揭发,锦城你知道会怎么样吗?我们会回到十二年前,不,远远不如十二年前。会比那时候更生不如死。”
十二年前,一个狗洞边。他和她,两个不知道死去是不是比活着更好的人,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