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镇江城左仆射府。待刘梓襄与叶锦城两人将接下来的事情筹谋妥了大半的时候,不知不觉天降破晓。几乎两夜未曾核合眼的刘梓襄倒是异常的亢奋——刘伍熬了许久的参汤有份,强打精神有份,接下来的计划带来的紧张和喜悦更占了大头。像是一个挣扎许久的落水者,终于捉住了一块木板。
既然被两张胡麻纸推到了浪尖上,倒不如干脆顺着这浪头,将那些会挡路的东西扫个干净,首当其冲的,便是朝堂上高自己一头的赵纲。如若她能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右仆射,就真真正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接下来的路也会好走得多。
“怎么跟个兔子似的”叶锦城被她一把推入暗门之前还不忘碎嘴,岳楷退朝后把她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一会,也说了同样的话:“不单眼红,梓襄啊,我看你两眼通红脚步虚浮,莫不是病又重了些?”不管她如何推说自己无恙,他就是不相信——隔了两夜的面孔铁证如山,他们都知道她不过是睁眼说瞎话罢了。
“知道你一心为国,只是折腾自己也要有个限度。”岳楷私下同她讲话的时候全然舍了主仆之称,倒叫他的关心更真切熨帖些:“你要是真累垮了我还指望谁替我分忧?”歉疚作祟,他这些日子对她确实是格外关心,他想在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之前对她更好些,至于那件事情……岳楷看着她那副憔悴模样,心里道还是能缓则缓罢。
他哪里知道她心里也有鬼,刘梓襄对岳楷这真切的关怀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只觉得胸口莫名闷堵,想要快点逃开才好。她干脆借着体虚的由头将他的话随意敷衍过去。
“还是叫映溪替你诊诊吧,”岳楷从袖笼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良的香包:“这是她亲手绣的,昨晚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带给你,里面的药材说是有安神的功效。”看见刘梓襄双手接过,嗅了一嗅,“你们女儿家正好说些体己话,有什么不方便同朕讲的事情,只管告诉映溪便是。”生怕这份好意再被推脱了,他又补了一句:“她许久不见你,直和我念叨,绑也要把刘仆射给她送过去。梓襄,我想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想起宋映溪说这些话的样子,刘梓襄微笑着应了。永盈苑她是熟门熟路,别了岳楷,单枪匹马走将过去。
有些日子没进后宫了,一路上那些久违的老地方叫她生出许多感慨——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每一条砖缝她都认得,这里的每一寸地她也都踩过,哪个宫里哪一处长着什么花什么树她都知道。它们陪着她,就像是一群不说话的老朋友,只是这些老朋友年年在变——花总要败了开新的,琉璃瓦总要碎了再换。
只有留在宫里的人才是不会变的老朋友,可惜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幸好宋映溪始终会在。她是刘梓襄在这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可巧也是第一个朋友。刘梓襄入宫不久两人就成了好姐妹。她们一个在沈贵妃处一个在司药局里,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而每到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干脆没日没夜地欢腾,天南地北地聊。
还记得有一年生辰,宋映溪给她藏了一些泡多了的药酒,两人便等着其他宫女嬷嬷们都睡了偷跑去冷宫墙角下边喝边聊,直到破晓。“梓襄,我本是江州名医世家,在宫外大把大把逍遥日子。”那晚上她们喝得都有点多,平日里不会说的话也干脆借着酒劲吐个痛快:“你说我为什么要进宫呢?无非是来搏上一搏——我宋映溪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嫁给这世间一等一的英雄。我也知以自己的身份有这个念想实在是贪心,只是我绝不容许自己给一个凡夫俗子洗衣煮饭。梓襄,你要帮我,我也要帮你,这个后宫里只有我们最牢靠。”“好。”
那个晚上过后,这些话就成了她们共同的秘密和默契,她们彼此扶持走在各自期许的道路上。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心里总有不好说出口的疑问,她想问问映溪那时一心所求的如今算是得到了么,当然这个问题刘梓襄也想问问自己。
后宫前朝,一个赛一个的危险。就像是争着去爬一面峭壁,你得保证自己不能摔了,要爬得又快又稳,还要把那些挡道的人给扯下去,就只为了远方那个虚无的顶端。上面究竟是什么风景呢,就算这一路再险恶就算高处不胜寒,她们,这宫城里外的所有人都会拼了命去看上一看。
会有人说她们贪心么?在这个不进则退,一不留神便要碎骨粉身的局面里,没有人能分清究竟是贪心还是身不由己。所有攀绝壁的人一开始都不过要去看小山包顶上的风光,等攀上了小山包,才知道大山大川的气度与格局,停也停不下来。
想着想着,轻车熟路地,刘梓襄便走到了永澜殿外。还没等她着人通报,宋映溪就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迎了出来:“梓襄你许久不来,可还记得有我这个姐姐?不会你心里又装下了哪个新人就没处放我了吧。”她皱起眉头做出一个嗔怪的表情,禁步发出微微的脆响。
还没等刘梓襄接话,她便挽住她的手臂仔细打量起来:“气色比官家说的还不好,你啊,我总说前朝凶险早些离开你偏不听,看看自己憔悴成什么样子。还好我备了桃花燕窝羹给你滋补。”她脸上满是心疼的表情:“是不是什么人给你添堵,进去慢慢告诉我,我禀明了太后去治他。”
宋映溪絮絮地说个不停,刘梓襄只能闭嘴转而打量起她来。衣饰比起上次见面时又华贵一些,头上一只翡翠透雕步摇夺目的很。艳绿的佛手托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一串环环相扣的玉链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红翡紫罗兰诸色并具。这簪子共玉链由同一块翡翠雕刻而成,水头如此好,颜色俱全而艳,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更不提那颗光彩熠熠的珠子了。
一碗羹汤下肚,刘梓襄看这永澜殿的陈设用具比起上次来时都好上不少,有心打趣她:“这簪子是个宝啊。”宋映溪低头羞涩地浅笑,眉眼间有光华流转:“前番官家赏的,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她保养得很好,除了衣饰不同以外,在宫里耗掉的青春丝毫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看起来还是八年前的那个姑娘。
“官家对真是荣宠日盛,只怕再过没多久就得称姐姐贵妃了,下官这厢先道喜了。”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就差真给自己行大礼,宋映溪指腹轻轻拍一下桌子:“前朝待久了真是油嘴滑舌,我苦心给你准备的羹汤反倒让你有力气寻我开心,真是不值当。”“那我吐出来还给姐姐。”“啧啧,净说胡话,哪里学得这样一身粗鄙气来!”
带着一脸做作的嫌弃,宋映溪捉过她的手诊起脉来,嘴上还是说个不停:“香囊收到没有?”“收到了。”“诊脉呢,不许说话。这香囊我亲自做的,给你的东西我不放心假手别人。里头的药都是安神助眠的,挂床头就好白天别带在身边,不然上朝的时候昏昏欲睡不许怪我。”不得不说她真是一个一心多用的好手,诊着脉吩咐着宫女们还能顺便同刘梓襄抱怨起后宫琐事来。
不消片刻,宋映溪便放开她的手腕:“沉脉。所谓病邪郁于里,气血内困,则脉沉而有力,你这个人啊什么事都喜欢烂在肚子里不说,现在倒好,病邪也困在体内了。”“别吓我,不过是睡不足罢了,哪里有这许多问题。”“小病也是病啊,你这么操劳,我看……”
“娘娘,不好啦,”没等她把话说完,一个宫女便半滚半爬地冲将进来:“张公公带着人冲过来了,说是要搜宫,眼看没一会就要到了。”这宫女情急之下见了刘梓襄,又扣起头来,好像看见了救星:“刘仆射您可得为我们娘娘做主啊!这些日子发生的糟心事还少么,何故要这样对娘娘,这事和同我们永澜殿又有什么关系?”她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说个不停,竟是全然忽视了偷偷使眼色的宋映溪。
“怎么回事?”“回禀刘仆射,这事……”“咳咳”宋映溪的干咳终于止住了宫女的话头,她抢着说:“梓襄别听她瞎说,后宫里头还能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小事罢了。”她拍拍刘梓襄的手安慰道。
“宋贤妃说笑吧,五条人命的大案子又岂会是小事呢?”门外响起一个不阴不阳、略带着沙哑食物尖细嗓门:“哟!刘仆射也在啊,老奴给您二位请安,若是有什么冲撞到了两位贵人,还请宽恕则个。”来人正是内务总管张西。张西欠身一拜,却是暗地里向着随从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只管进门来。
“张公公辛苦,只是下官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永澜殿的内务也劳您过问了?”公开和张西这样的角色叫板,从来不是刘梓襄的作风,只是这次天平的另一头站着的是宋映溪,叫她如何不盲目帮上一腔。
“刘仆射说笑,老奴哪有本事过问贤妃宫里的事儿,只是受了夏贵妃的命,不敢不兢兢业业罢了。”张西堆着笑,脸上的肥肉争先恐后地挤作一团,简直是不和谐到极致:“还望贤妃娘娘配合,您也知道,夏贵妃身为众妃之首,为了维护后宫的安定简直是呕心沥血,老奴虽是于心不忍,却也无法为贵妃娘娘分忧。只是贵妃娘娘的一番苦心,还请贤妃娘娘体谅一二。”他不慌不忙打着太极,丝毫没有解释原委的意思。
刘梓襄本想开口再呛几句,这老东西仗着背后有夏贵妃撑腰,竟生生不把她们一个宠妃与一个宠臣放在眼里,还真是有点狗仗人势过了头。只是转念一想,夏家人同自己平时并没有什么过节,倒是和赵纲常有政见不合的时候。赵纲的侄女婿章明与夏贵妃的哥哥夏牧古又是对头,自己既然打定了注意要取代他成为右仆射,那么他赵纲的敌人就都是自己潜在的盟友。
在拉拢来夏家之前,还是先不打他们家的狗比较稳妥,只是宋映溪的委屈她又应该要帮——暗自盘算着,刘梓襄的眉毛微微蹙起,心里有些犹豫。要如何又不伤了夏家的狗又不能叫他们欺负映溪过了头,真是不好选。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映溪却轻轻说话:“臣妾知道贵妃娘娘也是为了后宫姐妹们好,张公公请便吧。”她看刘梓襄皱起眉毛,还以为她要替自己打抱不平,便轻轻扯住她的袖口,拉着又坐下来。眼神低低地垂着,只微微摇一摇头却是不再说话。
得了这句话,张西连回话都懒得,他向着身后呵斥道:“还不快搜!”便一屁股稳当当落在坐在身后小太监弓起的背上,一丝不苟地玩弄起小指留长的指甲来。
许是被张西的气焰感染,他带来的小太监们一个赛一个的神勇,乒乒乓乓地在屋子里四处翻动——案上摆的物件叫他们扫在地上,橱柜里的细软也悉数扯出来,整间永澜殿乱七八糟地,简直像是遭了劫。打碎瓷器的声音交织着绸缎被撕裂的脆响,一开始还让人头疼,听着听着,竟然也就麻木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永澜殿里又安静下来。
一番胡闹后,却是什么也没搜到。刘梓襄总算觉得有点放心,看来他们的打算并不是栽赃。张西嘻嘻哈哈地赔笑了两句,脸上却并没有失望的神色。这更让她确认今天闹得这一出纯粹是为了找宋映溪的麻烦,映溪的反应更奇怪,认命一般由着这群腌臜东西胡闹,根本不是她的作风,倒好像直到自己无能为力。
草草两句赔罪搪塞过去,张西一行人扬长而去,留下永澜殿里头遍地狼藉。刘梓襄叫宫女们紧锁了宫门再去收拾,自己把宋映溪拉到里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宫可有人欺负她?心里的疑问太多,她要和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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