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娇纵女戏言惊寿筵 呆霸王游园表衷心
果然,过了二十多天,薛家母子上门来了,带来了不少礼物,吃的用的、珠宝绸缎应有尽有,说这次一来是走亲戚,二来是贺我的生日。我心中暗笑:母亲的卦再不错的。
薛舅母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可是依旧皮色白净步履轻盈,穿戴打扮也是极讲究的,只是带着股子慵懒劲儿,不像母亲那样矍铄。她一见我就笑呵呵上来拉了手,上上下下地瞧,边瞧边说:“这丫头生得真是好,比花朵儿还轻巧个人儿。”说毕携手并肩坐下,一面又问我读过什么书,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我含羞带笑一一作答,她又一一指点那些带来的东西,笑向母亲道:“老亲戚们久不来往了,如今你们既要搬到京里去住,大家就该多走动,亲相亲相。这回带点子东西来,不成敬意,姐姐别笑话。蟠儿也给大妹妹预备了礼,拿上来呢!”
蟠儿那天穿了一身簇新的一品天青缎,万字不到头的花纹,手里托了个笼子,罩着罩子,向我笑道:“上回来这儿看见廊子下挂了不少鸟笼,就猜着妹妹是好玩鸟的,今儿特特地挑了两只带来给妹子庆寿。”说完就掀开了罩子,我一看那鸟,心里就暗暗叫好:这是一对蓝靛颏,是鸟里最爱叫,也是嘴最巧的一种。能学黎鸟叫,学蝈蝈叫,学纺织娘叫,学油葫芦叫,学蛐蛐叫。别的鸟太阳一下山,就把眼一眯,预备睡觉了,怎么着也打不起精神来。独有这种鸟有叫灯花的特性,且雅洁玲珑,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鸟。我向来自视甚高,所以养鸟也决不养些土百灵、匪画眉之类。俗语说:‘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就是在这份儿高低上看出来的。蓝靛颏这种鸟在大叫的时候要喝泡燕窝的水,所以一般人家养不起。而我只喜欢这种高贵的鸟雀,认为只有这种鸟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而薛蟠提的这两笼子鸟实在高贵出众,可称奇货。鸟笼是竹子骨头,带节对缝的一对京笼,雅气的淡黄色。大白刷的底布,三道架,架底下雪白透青的粪兜肚,笼子边带一枝极精致的四寸长铲粪的象牙铲子,看着就干净利落。再看鸟,粉眉亮姹九道蓝带葫芦,两个翅膀上膀花鲜明,是一对十全十美的新鸟!不知由几千只鸟中才选出这两只来,真是奇绝了,只怕是进上的货色呢。没想到薛蟠其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心思竟如此细密。
我含羞带笑道了谢,母亲便置了席,戏台也已搭好,于是上菜开锣。那天点的戏都是我喜欢的,薛家母子看得心不在焉,两双眼睛只盯着我瞧。尤其是那薛蟠,一双贼眼竟像是长在我身上了似的,又借着酒意,拿了戏折子给我,让我点。我客套了一回,就点了个“惊艳”,谁知他竟不认得艳字,支吾了半日。幸得薛舅母打圆场劝酒,才混了开去。过了半日仍是悻悻的,母亲笑道:“今儿这张君瑞,扮相倒好,跟我这大侄子有点儿连像儿!”我就笑道:“大哥哥跟张生自是不同,人家是惊艳,他是见了艳也不认得。”此言一出,众人笑倒一片,薛家母子也跟着笑,母亲有点尴尬,笑道:“这丫头最是嘴刁,没个规矩!”
薛舅母笑道:“我们蟠儿就是读书少点儿,也是自幼我把他惯坏了,不过心眼儿倒实诚!”母亲笑道:“可是人常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德便是才了。”我听了这话,顿觉刺心,立刻推身上不好,竟自起身告辞而去。
回了屋里,靠在枕上,我辗转反侧,一想到母亲为了贪图薛家的声望富贵,就要把我嫁给那么个呆子,真是气恨交加。灵兔一时又来禀报,说薛家母子今夜在客房歇了,打算住两日再走,又说:“太太才刚说了,叫您早点儿歇着,定要养好了,明儿个一早还要去给舅太太请安呢。”
我一怒之下,抓起案上一个水晶镇纸就向灵兔头上掷去,那灵兔也是平日被我打惯了的,倒也熟悉路数,忙一侧身,那镇纸直奔矮几上的鱼缸飞去,只听哗啦啦一阵,那缸西域产的金鱼黑玫瑰连碎片带水草并满缸的清水登时洒了满地,水花溅到廊下鸟笼里,薛蟠新送的那对蓝点颏也叽叽喳喳惊叫起来。
宝蟾忙叫了小丫鬟打扫,又骂灵兔没眼色,扰了我的觉,又过来安抚我道:“姑娘息怒吧,什么大不了的,就值得这么着,那缸黑玫瑰可是太太特意买给您的,说您今年犯太岁,这鱼能挡煞的。”我反手给了宝蟾一巴掌:“扯你娘的臊,挡什么煞?煞星都进了门了!” 宝蟾捂了脸,不敢言语,只低头把掉在地上的枕头捡了起来。这么闹了一场,我反倒累了,倒在宝蟾新换的枕头上沉沉睡去,一宵无梦。
次日晨起,仍是恹恹地,没精打采地梳洗了,也没心思用早点,就披了衣服往后花园散心。当时春色满园景物如绣,我喝退了丫鬟,独自徜徉花间,不由得万千感慨俱到心头,于是轻轻吟诵起《游园》中的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疑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声溜的圆。
且吟且行,不觉到了玉石桥头,我便也学了昨儿那台上杜丽娘的样子,做了个身段,兰花一指,照着一汪春水,聘婷顾影起来。方才唱毕,就听见有人喝彩,转过身,却又是那薛家的蟠儿,他一边鼓掌,一边称赞。
我一见是他,便不答言,转身便走。他忙喊道:“妹子且等等儿,待我说句话儿!”我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昨儿个一天还没说够?”说完自顾自往前走,防着他再跟上来,不料半晌没听见脚步声,我倒好奇,回头一看,原来他还在桥上站着,低了头,没精打采,只呆看着湖水。
我便喝道:“有话便说,发什么呆呢?”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眼中恍惚有些泪光。我不觉有些心软,便站定在那里。他见我没走,便上赶了几步,又红了脸说:“我是个粗人,昨儿个说错话的地方,妹妹你多担待吧!”
我见他如此客套,反讪起来,便道:“富商人家的子弟,能认识账本和牌九、菜单上的字,倒也足够了。我昨儿原是喝多了,倒不该打趣儿你这个。”
他忙道:“妹妹,我薛家绝非一般富商之家,原是世代儒商、书香之家。我家里两个妹子并一个叔伯兄弟都是有学问的,只有我一人无用,因父亲死得早,母亲溺爱,荒废了学问。因为没学问,养成不少毛病,也吃过亏上过当,连终身大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只自从上次见了妹妹这般斯文美貌,我立刻就觉得从前都是白活了,故而求了母亲陪我这次上门提亲。我已在母亲面前发了誓,我薛蟠这辈子不能得妹妹为妻,宁可终身不娶。”
我听了这话,看他一脸的认真,倒不像是撒谎,不觉心有所动。以前也常听人吹捧惯了的,可如今是头一回有个年轻的男人这样大胆坦诚地对我表白。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大概就是指此吧?想到此,不觉愣住了。
他接着说:“我也知道我配不上妹妹,只是如今我的魂儿和心都已给了妹妹,再收不回来的,若妹妹不答应,我便也活不成了。我若能得娶妹妹这般神仙一样的妙人儿为妻,自当从此本分,一切都由妹妹做主,我只愿伴着你,伺候你一世,便是我的造化了。”我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已飘飘然起来,昨晚的不快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又不知该如何答言,只得飞红了脸,一摔袖子,转身离开。
于是,当母亲问我初步拟定的婚期时,我并没有拒绝。薛家的财势能满足我的争荣夸耀之心,而薛蟠本人,虽然没学问,可还算英俊,而且手头大方,礼节周到,最重要的是,他很迷恋我,这样的人足以成为一个听话的丈夫。我宁可要一个听话的文盲丈夫,也不要一个满腹经纶却不把我当回事的男人。
婚礼是在秋天行的,虽然仓促,但样样周全,处处都遂了我的意。婚礼当天,夏家的送亲队伍占了整条荣宁街。母亲说一定要这样才行,别看我夏家女儿没爹没兄弟,可光是嫁妆就足以压倒一般的官府小姐。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只等吃合卺酒了。我独坐在象牙床上,盖头还没揭,听见外头还是闹哄哄的,头上的凤冠分量颇重,正觉得无聊又乏力,正想叫宝蟾倒杯茶来喝,却听见门帘响,进来一个人。
我只看到她的石榴红裙子,一双纤纤玉手捧了一个海棠蝴蝶的茶盘,里边是一钟温热的香片。又听见她说:“给奶奶道喜!奶奶吃杯茶。”声音甜美娇怯。宝蟾捧了茶递给我,我便问道:“你是这屋里的丫鬟么?叫什么名字?”
“我是伺候大爷的,名叫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