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孩夏金桂的自白(1)

第一回    访旧亲文龙初惊艳 聆母训金桂始议婚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十七岁那年的初春,一场小雪初霁,我正在屋里炕上坐着,跟宝蟾商量新置的披风要配怎样的玉搭扣,灵兔忽然跑进屋来说:“太太让姑娘上花厅去呢,说有客来。”

“没看姑娘正忙呢么?什么客?这个天儿跑来?” 宝蟾不耐烦。

“说是薛家的大爷。”灵兔可怜巴巴儿地看着我,“姑娘,太太等着呢!”

我这才懒洋洋下炕,宝蟾忙拿了那双葡萄紫的麂皮靴子给我穿了,灵兔把大红羽纱的衣服给我披上,扶了我出去。

穿廊过院,来到了母亲的花厅,庭前一树梅花开得正艳,两只喜鹊落在上头叽喳个不住。进了屋子,暖香扑鼻。八仙桌前坐了个年轻的爷们儿,母亲正叫了点心给他吃。这人我从没见过,脸儿生得很,大约二十出头,高高的身个子,皮色白净,眉清目秀,只是有点发福,笑起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气度轩昂而骄矜,举止散漫而阔绰。他头戴海龙拔针的软胎帽,绒毛黑厚油亮,一层雪样银针足有三寸来长,一瞧就知道是大内的东西。两寸高出锋的紫貂领子,向外微翻,穿一件深湖色木机春绸的皮袍,应时当令的银狐嗉筒子,前后摆襟露着圆圆的狐肷。脚上一双赤褐色野牛皮的靴子,钉着波斯式样的金钉。

家里的访客中穿着如此讲究的并不多见,由不得人要对他高看一眼。于是我也打叠起一张笑脸,轻移莲步走了过去。母亲笑道:“还不见见你薛大哥!”

我走过去施礼,他也还礼,可是一看到我,他就愣住了片刻,好一会儿才笑道:“原来大妹妹都长这么大了。记得那年我来时你走路还不大稳当呢!”我脸上一热,便退了下去。

当晚母亲竟留他吃饭,我只推身上不受用,就没作陪。私下里盘问灵兔,她只听说这位薛大爷是母亲娘家的老亲,大概是子侄辈儿的。我听了暗暗纳罕:母亲虽也姓薛,且出身丰年雪之薛家,但并非其亲生,原是因了薛家太太不生养,从娘家亲戚抱养来的女婴,实指望能招个兄弟来的。不料不上三年,那薛家太太就一病死了。薛大老爷续弦后,连生了两位公子。母亲在薛家就越发靠后了,本来以薛家的声望,嫁女儿总要嫁给京官或巨贾。可母亲既非嫡出亦非庶出,无根无脉,没人撑腰,只得随便嫁到了夏家。这夏家虽也是皇商,可比起薛家的气派就差远了。后来那两位舅舅也各自成家,娶的都是京城里的大家闺秀,母亲嫁得远,与他们也就不大来往。日常提起时,总要发狠道:“薛家对不住我。我虽姓薛,可在薛家并没享福,嫁到这个地方不说,连嫁妆也薄得不象,真枉担了薛家女儿的名!”

如今这位蟠大哥大概也就是薛家的人了,怎么母亲倒对他亲热得很呢?次日一早,宝蟾就告诉我说:“听说那薛大爷昨晚多喝了几盅,住了一宿,天一亮就告辞了。”我寻思了一回,便起身穿戴了来见母亲。

母亲正在花厅里听徐总管报账,这是每月末的例,报账时厅里除了他们并两个贴身丫鬟,并无外人,一应丫鬟仆妇和管家奶奶都敛声静气在外候着,提防着问话。这个时候,这花厅的门槛儿比军机处还高,谁也不许进,只除了我。这个家里,这个世上,就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要不得的东西。

宝蟾掀起那洋绉撒花的门帘,我就轻轻巧巧走了进去。母亲原本一本正经地看账,见我进来,就露了笑脸:“这大早跑来,冷不冷?”说完就拉我坐下,又命人倒奶茶来,我把披风给了丫鬟,接过母亲递来的手炉,道:“人家一早跑来给你老请安,偏你又忙。”

母亲笑道:“我的儿,你又不是不知,月末查账,这是例,要不是你妈这么没死活地忙,你夏家能有今天?我劝你也老实听会子,跟着学学,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混玩儿。”

“我又不是男人,学这些做什么?”

“你但凡是个男人,我还用操这些心?你看昨儿个你那薛大哥哥,自己出门几千里去跑买卖。你虽是女孩儿家,早晚也要自个儿当家理事的。”

我扭过脸儿去,也不吃茶,自顾自从玻璃缸里拣了个橘子剥开,小口小口地吃,又抓了把玫瑰水炒的瓜子出来,也不磕,只一粒一粒往那榻上打盹儿的波斯猫身上扔,扔得满榻满地都是。母亲嗨了一声,又接着算账。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总管退下去了。母亲换了新茶,又要了点心,歪在榻上,怀里抱了那猫,出了回神,继而笑起来,瞅了我道:“桂儿,你吃那点心觉得怎么着?”

“倒是南味儿的做法,月盛斋的么?”

“傻丫头,那是你薛大哥哥从南边儿带来的。”

“他是哪门子的哥哥?天天被您挂嘴边儿。您这么喜欢他,认他做儿子岂不好?”

母亲笑道:“要真是我儿子倒好了。他是你薛家大舅舅的儿子蟠儿,表字叫作文龙的。今年二十一了。还没娶亲呢。”

我心里一动,听出母亲弦外有音,却又只装不知,道:“薛家大舅舅不是死了好些年了么?再说我们跟薛家也久不来往了。”

“是,好些年了,其实薛家这些人里,就数你大舅舅跟我好,小时候他们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独你大舅舅帮着我。可惜他去得早,留下你大舅母带着一双儿女过日子。偏你大舅母又是个拉硬屎的,仗着自己是金陵王家的三小姐,嫌我们家没钱没势的,便不大来往了。可笑她心高命贱,薛家那点儿家底儿到她手里净败去了六成!”

“嗬,人家孤儿寡母的,按说看舅舅的面子,您也该帮她一把!”

母亲冷笑道:“我帮她?当初我艰难的时候,他们咋不帮我?她是孤儿寡母,我便不是么?她好歹还有个儿子指望,还有薛家那么大一份家业留给她。我有什么?自从你爹伸了腿,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又要拉扯你,又要照顾买卖。要不是我跟夏太监联了宗,花钱买下宫里一应陈设盆景的贡奉差事,你桂花夏家的名号哪有今儿个这么响?”

“您瞧瞧,有的没的就提这档子事,再不说些有趣儿的,既这么着,我可走了。”我扔下瓜子,起身就走。

母亲忙拉了我坐到身边,搂着道:“我的儿,妈依着你,只拣有趣的说来,你可听不听?”我笑着噙了她喂过来的松子糖。

“桂儿,人说女大不中留,如今你也十七了,再要留你,可就是为娘的造孽了。”我皱起眉头看着母亲,正待抱怨,母亲却又搂了我道:“本来这夏家也有万贯家财,尽够你招个女婿,吃用一世了,我原本也是这么盘算的。可如今细想来,若这么着,倒也可憾。你夏家原本野鸡没名草鸡没号儿的一个商号,因了我这几年的筹划,竟也在户部挂了名,成了皇商,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你夏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夏家贡奉,你桂花夏家竟成了都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了,连你薛家舅母家,原本是眼睛里再瞧不上我们的,如今也赶了来认亲,可知这夏家的声望原非往日可比了。只可惜了一件,偏你是个女孩儿,当不得家,你又没个哥哥兄弟,偌大家业竟无人承继。可惜夏家竟一门尽绝了。”

我听了笑道:“那裴姨娘生的槐哥儿不是我兄弟?要不是您当初......”

我话没说完,母亲就在我腮上轻轻拧了一把:“混账小蹄子,早说不让你提他,还提。你这没把门的嘴多咱才能补上?你只道你妈心狠,倒不想想你妈要不心狠,你能有今儿这舒坦日子?槐哥儿要是还活着,哪儿还轮得着你在这里金奴银婢地享福?咱娘儿俩都得喝西北风去!”

我一伸舌头,只得低头抚弄那波斯猫。母亲又道:“我总想着,光做这侍弄花草的买卖虽也挣钱,但终不能长久富贵。你看都中的几个大商户,都是做药材和丝绸买卖,与海外通商,赚来的银子拿去开当铺银号,那才是大买卖!如今夏家的买卖正是鼎盛,银子也攒下了不少。只是没有过硬的靠山。夏太监年纪大了,且终非有实权的,咱求了他,他也得去打点别人,若是咱们也朝中有人,那就好办得多。所以,我原本想留你招个养老女婿的,现如今又不这么想了,若是你能嫁个大户人家,当上当家奶奶,帮夏家找个靠山,那是再好不过。”

母亲见我不语,又道:“前些日子善祥锦的周家和惠丰堂的许家都来提亲,都知道你生得好,又识文断字儿的,且料着嫁妆也短不了,都寻思着要跟咱家攀亲。”

“我讨厌周家的人,他们家哥儿仨个个都长一对田鸡眼睛,还是地包天。”

“许家兄弟倒还好,据说都能诗能文的。”

“许家的老大是个病秧子,瘦得黄花菜一样,老二虽好,却是个结巴,又是庶出。”

母亲笑道:“就知道你专爱挑三拣四的,真格的,那两户人家虽也还殷实,可毕竟不比夏家,如今竟有些后手不接的架势了,他们跟咱们结亲,无非也是想得夏家的帮衬。可人往高处走,我千辛万苦养了这么个水灵的闺女,自然得能嫁多好就嫁多好。”

我听到这儿,料定母亲该说正题了,果然不错,她喝了口茶,慢慢儿道:“昨儿个来的薛家的蟠儿,我瞧着倒好,比周家和许家的都强,身子也结实,家境也好,虽说比我没出阁时差远了,可大体也还过得去,最要紧是名声还在。你那大舅母的二姐嫁到了荣国府贾家,生的女儿是当今最宠爱的贤德妃。那薛家背靠着贾家这个姨表亲,再怎么垮也不会走了大褶儿。我早打听好了,那蟠儿在薛家是长房长孙,下边只有一个叔伯兄弟,还有个嫡亲妹子,跟你同岁,原是进京备选赞善才人的。他母亲身子也不大好,你若嫁过去,立刻就是当家奶奶,荣国府便是咱们的老亲家,贾娘娘便是你的亲表姐,岂不比嫁那些个没来历的暴发户强?”

我低了头,看怀里的猫,无聊之下,揪了猫耳朵一把,那猫吃疼之下,喵了一声,跳下炕去。我仔细回想那薛蟠的相貌,倒也不讨人厌,乍看之下,也算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只是举止言语有些粗俗傲慢,似不像个能读书的人。

我把心思跟母亲一说,她就笑道:“傻丫头,我们这样人家,哪里还把读书当作一件正经事情?你爹是不读书的,照样有这些银子,你那两个薛家舅舅倒是读书的,也没见他们就比别人多挣了些银子钱来。都是你那先生教的你,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过穷小子拿着自个儿骗自个儿罢咧。他倒是读了书,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赏饭吃?”

我笑道:“话虽如此,只怕婆婆难缠。”

母亲又笑:“你那婆婆在王家小姐里算是顶没能为的,事事都听人家的,自个儿心里没个算计儿。正为此,才依傍到贾家去住,图的是让姐姐姐夫照应。可笑她好容易给侄儿说了门儿亲,竟是姐姐妯娌家穷亲戚的女儿,穷家小户,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没得让人笑话,你说,这么两个人,你还对付不了?”

“他家还有小姑子呢!”

“那两个小姑子,倒也是念过书的,跟你一样,那小的已经许了人,只等出嫁,大的又是待选的。都在家里呆不长远的。说到头,那些家私还不都是你的?”

“你盘算得这么好,无非是空口说白话,哪里知道人家对我们是怎么个心思?”

“小蹄子,说到这步,到底也情愿了不是?你娘看好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怎么办?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

“嘁,直拿你娘当了傻子!我夏家是什么人,哪能跌那个价?你呀,就乖乖等着,不出一个月,他薛家就得上门提亲。”

我闻听此言,心下暗自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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